正文 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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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月流火,光景慘淡。
偶有微風拂麵,也摻了少許的寒意。昧旦來得愈發晚了,待暖陽攀上穹頂,灑一片芳華絢爛,已過了一二時辰。
霍白探首,雙眸凝怔。前幾日,還聞刺槐揚來蟬聲,此刻卻歇了個徹底。也不知河川邊上的垂柳,如今是什麼模樣。會不會也同他似的,披頭散發,萎靡不振。
想來,隻覺興味盡失。抬手,指節觸及鼻尖。撩眉,撥弄濃梢幾撇。似索寞傷懷,更似形影相吊。
霍白苦笑,沉手閉合木窗,自言自語道:“清寒來得倒快,才眨眼的功夫,就添了幾筆悲意。若你還在,定要感慨一番罷?”
他哽咽:“而後再催促我,將這慘淡光景臨摹入畫,可眼下…”
說至痛情處,霍白不忍垂首噎淚。
青絲簌簌落,濁恨輕輕彈。一雙失意眼,湧萬般苦楚。正想再念,細碎的腳步聲便遝遝而來。
霍白恍惚,以袖抹盡傷心淚。瞅著木門自外向內推破,立於窗後一動不動。
顏成君詫異,一襲淺紫螺紋深衣拖進內屋,錦帕輕曳,珠翠步搖伶伶地響,“予之,今日怎會醒的這般早?”
霍白瞟她一眼,悶悶不作聲。
顏成君卻不以為意,慈顏露笑,道:“我特意吩咐庖廚,替你熬了藥羹,還配了你喜愛的鹽漬青豆,過來嚐嚐?”
說罷,便朝一旁的小丫鬟使了個眼色。
小丫鬟立即會意地挪向案幾,“哐哐”兩聲,楠木鹿紋上落了一碟青豆一碗素羹。漆木碗內升起的騰騰熱氣,在竹簡雜亂之中慢慢飄轉。
顏成君提著曲裙走至霍白身側,語重心長地勸:“予之,趁熱將藥羹喝了罷。”
“擺在那兒便是。”霍白冷言冷語地答道。
顏成君自然是知曉,若她將藥羹真擺著不管,就是冷了餿了,霍白也不吝看上一眼,更別說嚐二三口,果腹充饑。
“為娘是擔心,藥羹一涼,效用折損大半。”
霍白扭頭,直勾勾地盯著案幾瞧。反正食也無味,咽一兩口,權當打發她。
見一襲青墨緩緩而動,顏成君的眼眉不禁爬上喜色。可才與他相對坐下,那抹喜色便消殆無跡。
眸裏的倦怠麵容,令顏成君收斂錦帕。一雙眼泡還似昨日浮腫不退,不留烏黑清朗目,隻餘昏黃憔悴貌。鬅鬙邋遢,瘦不勝衣,就連他拾起木勺凸露的骨節也愈發分明。
看此形容,顏成君神色沉鬱。如霍真所說,從南蠻歸來,已有數月,霍白依舊未有半分好轉。
霍白低目,全然不顧顏成君焦慮心急的模樣。嗅著撲麵的熱氣,輕蹙眉頭。
藥,聞苦澀,嚐苦澀,飲入髒腑不還是苦澀?
即便是融進骨血,又能如何?
他灌了許久許久,從不見有任何起色。
再說,皮肉之痛易平,心疾卻難醫。更何況,他已近乎死態,治或不治,皆與行屍無異。
勉強之下,他舀半勺入口,其中滋味,早已辨不清是鹹,是苦,是濃烈,還是隱澀…
小丫鬟不知何時理了一懷竹簡,將書格拾掇整齊,便輕輕地撐開木窗。窗外儼然明媚難擋,一縷繾綣抹進日色裏,全沒了方才的慘淡萎靡。
“予之…”
顏成君揣攏錦帕,喚得霍白醒神。再低目,半碗藥羹已沒了熱氣。他索性埋勺,頂著一張黯淡寡削的臉,僵著姿容,活似個裹了層陶膜的泥人兒。
寥寥幾勺,霍白便不肯再咽,顏成君看得實在是心疼,“予之,這藥羹…”
“我乏了。”
她知道他在故意搪塞,卻仍不死心地問:“自申月以來,許久未遇過這般好光景。正巧你也半月不曾出去,當是遣悶,陪為娘在官邸裏走走,可好?”
霍白本想張口回絕,耳邊卻不由地蕩過陸追辛的切切懇辭,“若少主肯念及夫人苦心,好生養著身骨,婢子才不覺愧對夫人囑咐。”
甚至她那執拗清秀的模樣,都栩栩如生地映在眼前。
霍白愣住,反複思量,終是猶猶豫豫地點了頭。
這一下,倒令顏成君頗為意外。雖有那麼幾次,他難得依她的意出去走走。可那也是她聒絮,他不勝難耐,才迫不得已答應。
今日,她都還未煩他,他便點了頭!
古怪,實在是古怪。
可顏成君哪有多餘的心思再琢磨這些,她竊喜都來不及。捏著錦帕的手挽上霍白一隻胳膊,半推著將他從陰森森的水榭裏拉了出來。
霍白累月未沐日色,猛一立足,隻覺礙眼。踉蹌了幾步後,才睜開浮腫的雙目,細細地瞟向四周。
霍家世代為帝業獻功,霍真更是半生馳騁沙場,立下戰功赫赫。天子倚重,賞城內良地八畝,落將軍官邸一座,以慰勞苦。官邸內築精良,亭台樓閣無一遺落,整個盛安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就是疾步,也要費上半個時辰。若是蹀蹀而行,恐怕沒有一兩個時辰,是繞不完這偌大的官邸。
霍白年幼時,體態瘦弱,即便慢慢走個半圈,都要累得臉紅氣粗。後來年長,筋骨漸好,也能勉強逛完官邸裏的廊道。
如今,他憔悴如此,別說半圈,就是應著廊道走至官邸正門,都是在為難他。
顏成君自是舍不得霍白受苦,特意挑了條幽靜寬闊的廊道,沿岔拐進碎石小徑,眺幾眼南院裏的花花草草,再從演武場穿回東廊,正可折返虛月水榭。
“予之,這邊走。”
霍白顧盼,徑邊的花草已頹唐大半。他猶記得芳菲滿院,可倏忽間,衰紅它它藉藉,枝頭縱是掛著顏色,也隻餘枯黃幾簇,萎靡幾朵。
原來,竟已過了數月之久?
霍白心有疑惑,遲回中輕抬眉眼,正瞅見南院口外頭,一株冬青獨秀。尋跡踏去,俯瞰那株孤色,霍白心頭不禁湧出一股莫名的滋味。
趔身往演武場望去,一眼就見霍起一身赤褐常服,鎖著六尺開外的箭靶,紮步控弦。
霍白晃頭,他怎忘了南院外便是演武場。
霍起自幼就秉承了霍真驍銳果敢的性情,體格健碩,力勁驚人。雖比他晚生四載,個頭卻長得極快。總角時,就與他齊平,現而今更是形貌拔擢。
他記得最深,莫過於霍起九齡,便舉一柄黒鐵長槍過頂,哼哧哼哧地在霍真和他麵前走了好幾步。
而他?
霍白不露聲色地瞄向顏成君,她與他駢肩而立,一雙眸子冷冷地瞥著霍起。
她二人從來就生分,平日裏鮮有往來,就是遇到了,也隻是寒暄了了。可顏成君心裏到底還是妒忌,二八年歲,霍起的眼眉身板都已有了霍真的模樣,她愈看愈像,愈看愈惱。
“咳咳。”
霍白仿佛顏成君捏皺的那方錦帕,濁氣擾心,被攪得猛地咳了兩聲。
霍起聞聲,解滿弦,收彎步,像意識到什麼似的,正欲走上前來。
霍白擺手,道:“遣悶閑步至此,起弟不必顧及。”
“可方才…”
“我們這便走了。”霍白斂臂,淺淺一笑,霍起隻得欲言又止。
“走罷。”霍白轉身,捂著心口,隻覺那股滋味讓他難受得緊。
他自知,他比不過他。
如一根倒刺,橫在心肉裏。他也好,顏成君也好,霍真也好,霍起也好,通通都受其痛,受其苦,受其縛。
隻怪命途舛誤,捉弄他二人楚楚鮮明,較出高低。
嗬。
霍白苦笑,怎奈顏成君卻執迷,冷腸數落道:“長為昆幼為季,次第有序,自古倫常便如此。霍起縱是天稟過人,承誌沙場,卻始終係側室所出。這霍家的門楣光耀,終有一天,還是得落到你的肩上。”
可愈說,聲音愈輕,甚至微微顫抖,“隻要眼下你好好調養身子骨,該是你的,定會是你的。”
嗬。
霍白又是苦笑,顏成君一番言語,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她反複著要害關係,將那根倒刺從心肉挑出,又狠狠戳刺,蟄得他生疼。
興許,他就不該離開水榭。
“我乏了。”他弊弊奄奄地說道,不等顏成君反應,便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骨往回折。
待踏進水榭,合攏木門,霍白已然氣力衰耗,重重地倒在了蒲草席墊之上。
一聲一聲粗喘,猶如戚戚意翻騰。
他存世之誌,絕非高馬達官。南柯夢仍在,腹心卻無影蹤。
霍白含哀懊咿,跪爬至矮床。低身勾手,自床下翻出一紅漆穀紋木盒。盒蓋紋刻凹凸,不藏煙塵,一筆一筆,分明可見。
霍白珍寶似的翻開木蓋,撚一撮殷紅粉末,急不可耐地置於口鼻之間。閉目深吸,指腹粉末盡入鼻息。霍白這才一聲嗟歎,垂手翻攏盒蓋,將紅漆穀紋木盒一點點地推向矮床深處。
“嗬哈哈,嗬哈哈哈。”
他大笑,輕盈地站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他還是霍白,高綰發髻,逢掖袍加身,舞弄文墨,甘與儒誌伴此生。
靈瓏書案,他獨坐。執畫潸然,輕攤開。
他窺見他親手所題的畫字,《虛月生花》。卿月半輪,荷塘風口,仿佛那雙靈動清澈的眸子依舊脈脈相看。
“自你之後,與誰讀畫?”
霍白呻恫,悲極而泣。
他拊心,似被劇痛碾過一道,如夢初醒般,癱坐矮床。
“少主!”
陸追辛跪在霍白麵前,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
霍白恍惚,低頭翻找,哪還有什麼靈瓏書案,《虛月生花》。
小丫頭察覺事有蹊蹺,湊近一嗅,驚得大呼:“少主,你這是何苦!”
霍白雙眸黯淡,似失了魂一般,哽結不語。
“可是曼陀羅?”
霍白眨眼,嘴角露出一抹隱隱的笑。
“少主可是嗅入了曼陀羅粉?”
霍白啞著嗓輕慢地答:“是。”
陸追辛一聽,煞地紅了眼,“少主分明知曉曼陀羅一旦嗅入,將致幻像。怎還會將這毒物引入心肺?!”
霍白欷歔:“我已心死形廢,隻求尋她音容笑貌,怎會在乎其他。”
“婢子沒曾想到,少主竟會用此方法去思念少夫人!”
霍白看向陸追辛,一雙淚眼柔和,話間滿載情深:“我霍白此生所愛,唯她一人。在她之前,我未嚐過情愛為何。在她之後,我不願再品溫存廝守。若我能早早領悟,表心明意,娶她為妻,紅塵作伴,怎會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追辛,最刻骨銘心,不就是愛之深恨之不能。夜夜夢回,醒時徒悲,相知相思卻永不相見,這滋味比死還要痛苦千倍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