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長鞭寂。
    屍首用破舊的草席隨意卷著，沒有露出一張因腐敗而嚇人的臉。亂葬崗的亡靈是很難找到家的，他們是被遺忘的一群，被放任在沒有打理的荒草亂石裏自生自滅。月不是圓的，透著紅光——像將熄未熄的火炭。
    孟窈窈介乎清醒和混沌之間，說是清醒，她能聽到亂葬崗的鬼哭魂語，久居於此的魂魄忌憚地打量著她這個帶著殺氣的生人。說是混沌，她又實在沒法好好地做起身來，大概是失血過多。她連從懷裏摸出一張符咒都非常吃力。她的火符用完了，還沒有畫新的。
    ……臨羨呢？孟窈窈努力回想和狐妖交手時候魏臨羨的去向，一片空白。她很不願繼續稱呼那隻狐妖為顧明疆，他不配。他這個手段惡劣的騙子——孟窈窈喘著氣，難以描摹這裏的味道，酸腐不足以形容，腥臭不足以描述，草長在故人的身上，花開在亡者的頭頂，有食屍的鳥獸，嘴裏嗚嗚地叫著徘徊四周，孟窈窈身上還有生人的味道，它們不感興趣。這裏正是生死雜居的地方。
    她又陷入昏睡。
    ……說不定不會醒過來了。她這樣想著，合上了眼皮。
    背叛者是會受到懲處的。這是魏臨羨發自內心的恐懼。她清楚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正因為如此，更加無法理解自己的舉動，她見到令玉養著小蜂的時候是憤怒的，這樣的憤怒，來自另一個靈魂。
    “窈窈……”魏臨羨買了許多止血的藥，將自己的靈力反灌到孟窈窈身上，總算是在閻羅王手裏把人強行要回來。
    孟窈窈一直睡著，失掉魂魄似的。
    她見到一個小孩子聽了師兄的一句話就去捅在樹上的火蜂巢。火蜂是紅色的，振翅飛來成了一陣鋪天蓋地的紅雲。它們見了人就蟄，一針下去就是一大片的紅，很快翻起被燒灼似的燎泡。
    跑啊！快跑！用火符，疾行！孟窈窈在一旁看著，喊不出來。才三四歲的孩子，哪裏會這麼多，頭次見這樣凶猛的東西，隻會跌跌撞撞地亂跑。隻是，這個小孩怎麼這般眼熟？是了，正是小時候的她。被父母送到師父那裏學藝的她，稚童心性未褪。後來哪怕是傷痕累累地地回到師父身側，還是被罰跪了。山裏的夜晚涼得快，她的衣服很快就潮了，軟趴趴地搭在身上，當真難受。
    同樣被罰跪的師兄遞來一塊蜜蠟，紅寶一樣的顏色。孟窈窈接來舔了一口……
    呸！
    她一下子哭出來了，哭得驚天動地，眼淚泉湧似的怎樣都止不住，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和欺騙。她以為是無上美味的東西，竟是苦的，比樹皮還要苦，比三七黃連都要苦。雖然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她也沒能得到好回報。
    後來呢？師兄怎樣了？
    ……並沒有後來。
    隻是，孟窈窈從此便落下了一個忌憚蜂群的弱點，不管是哪一種蜂，她都唯恐避之不及。
    是夢。還是夢。
    孟窈窈睡了三天，足夠她把小時候的事情全都夢見一遍了。
    有師父，有師兄，也有師弟師妹。青山綠水間，她見到了那個承受不住妖丹的小女孩，也見到了顧明疆。他拿劍在她的腹部一抹，談笑自若：“你有什麼便宜讓我占的？”
    窈窈猛地驚醒，一身冷汗。
    頭頂上的安魂鈴叮叮當當地響，孟窈窈分辨了一陣才認得自己身處何方——魏臨羨的幻境小樓。她的腰腹纏了好幾重的繃帶，差點就以為，她的鞭子還在。她還想要繼續睡，知道自己還沒有死掉忽然就鬆了一口氣。
    “窈窈，你終於醒了。”魏臨羨不由分說就給她灌了小半碗黑漆漆的藥汁，不苦，就是腥得厲害。“我寫信給師父了，她讓你先回去。”
    孟窈窈寒毛倒豎——被師父知道鞭子丟了，後果慘烈得還不如死在狐妖的手上！她驚得一陣喘氣，直瞪著魏臨羨，好恨自己此時沒有力氣罵她。
    “窈窈，你的眼神好可怕。”魏臨羨露個勉強的笑臉，“你都這樣了就別生氣。”
    孟窈窈沒很生氣，她隻是想鑿開魏臨羨的腦袋看看裏麵裝的是不是漿糊。她是說過做完這次委托以後要回山看師父，但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地回去和現在回去根本不是同一個狀態。她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魏臨羨繼續在她麵前，她隻怕就要當場氣絕。
    “窈窈，你很介意吧？”魏臨羨的聲音聽起來如同夢囈，“如果不是我被狐妖惑去……”
    魏臨羨停住了，想了很多請罪的話，原來到底還是覺得自己無辜無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