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噩夢終於結束時，沉睡中的巴托麗鬆了口氣。天使的眼珠顫了顫，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一直等在旁邊的尼爾見此，轉過頭，僵硬一笑。他本想借此說明自己並無惡意，卻不料對麵的天使驀地起身，裂開空間，拿出長劍“審判”。
    然而由於身體乏力，才起身的巴托麗很快就軟了下去，半跪在地上。但即便如此，天使的眼神也滿是殺氣，一瞬不瞬地盯視麵前的吸血鬼。
    如果不是真的傷得極重，巴托麗一定會手刃任何敢靠近自己的人。
    吸血鬼本就僵硬地臉龐更加難看。他轉動一下眼珠，迅速心算自己和天使的距離，覺得自己在對方發難時還有逃跑的餘裕，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強顏試探道：“你知道，海神阿斯馬代嗎？”
    尼爾不相信阿斯馬代，他甚至不相信任何人。這世界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地獄。
    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信海神一回。他實在，太需要力量，想要得發瘋發狂，而阿斯馬代，是他唯一能夠變強的踏板。
    既然阿斯馬代說北方有能夠幫助他的神族，既然這個天使是北境唯一的活物，那麼……尼爾純黑的眼珠暗了暗，再次開口試探：“是阿斯馬代讓我來找你的。”
    “他說，你會幫助我。”
    在吸血鬼吐出“阿斯馬代”這個名字時，巴托麗握著長劍的右手顫了一下，恐懼和憎恨自大腦深處迅猛湧來。
    巴托麗拄著劍起身，雙眼直勾勾惡狠狠地盯著尼爾，一字一頓的重複：“阿斯馬代？”
    海神阿斯馬代？
    那個給予他重生，又令他永陷煉獄的邪神？
    巴托麗異色的瞳孔裏漸漸湧上瘋狂，然而比這瘋狂更深重的是永不可磨滅的痛苦和憎恨，這三種色彩相互糅雜，最終混合成一種古怪又觸目驚心的悲涼。
    “他讓我幫你？”巴托麗略略歪頭，轉動眼珠，看了眼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審判”。
    尼爾沒有回答，他的心隨著天使遊曳的眼光起落，開始加速跳動。
    “他讓我幫你？”巴托麗重複一遍，終於笑開。他一邊笑，一邊恨恨地望著吸血鬼，瞳孔深處是波濤洶湧的怨憎，“他讓我幫你，那麼，誰來幫我？”
    聽到此話的尼爾心下一驚，立刻化為蝙蝠逃離。但就在他行動的瞬間，天使手中的長劍已然前劈，滿載怨恨的神力彷如滔天的風暴，將蝙蝠形態的吸血鬼扇在地上。
    從半空中墜落的尼爾立刻化為人形，就地一滾，連滾了兩三圈才停住身形，拿回身體的控製權。他憤怒的抬頭，死死望著天使所在的方向，最終卻怒極反笑，淡淡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巴托麗上前一步，劍尖直指吸血鬼的喉嚨。
    尼爾冷冷看了眼天使，冷笑：“沒有人會救你。”
    “如果你無法自救，那麼幹脆趁早自殺算了。”
    “就算你擁有那樣……”尼爾轉動眼珠，隱晦而貪戀地瞥了眼天使殘存的三隻左翼，笑得更加冰冷嘲諷，“就算你擁有那樣強大的力量，也不過是一個弱者，一個螻蟻而已。”
    “螻蟻？”聞言，巴托麗冷笑一聲，伸出左手慢慢摩挲“審判”的劍身。他又再次想到了往事，想到那條緩慢卻冰冷的河流，和那場焚毀整座城市的大火。
    他並不是弱者，從來都不是。
    他隻是。他隻是……
    指腹慢慢長劍劍身劃過，巴托麗眯起了雙眼，動了殺心。龍有逆鱗，觸之必死，此刻吸血鬼所言的一切，都令他想起了以往，想起了那些，他不願回憶的過去。
    接受血統改造是巴托麗除了父親之外的逆鱗。即便會現在，天使都能回想起當時深入骨髓的痛苦。
    他永遠記得阿斯馬代那時候的微笑，那種冷漠又幸災樂禍的詛咒笑容。
    找到阿斯馬代耗費了巴托麗近五百多年的時間，而得到關於樂園和海神的消息，花了他更長的時間，太過漫長的追尋讓巴托麗漸漸忘記了他追求力量的初衷，也忘記了自己不肯死去的原因。
    為什麼不在那場大火裏陪著父親一起死呢？
    不，不，他絕對不能因為那樣的人渣死去。
    但是，這樣活著，絕望的，憎惡的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肯死去的巴托麗隻能拚盡一切尋找阿斯馬代，他以為這將會是他生命的終結，卻不料這隻是他瘋狂人生的開始。
    真正到了血統改造時，堅定渴求力量的巴托麗遲疑了，而將天使所有猶豫看在眼中的阿斯馬代隻是笑了笑，輕輕掃了眼身側的撒西薛。
    接收到海神命令的撒西薛直勾勾盯著麵前止步不前的巴托麗，又看眼不斷發出淺藍光芒的陣法，冰冷道：“死，或者改造。”
    聽到這話的巴托麗猛地轉頭，盯視身旁的海神。
    阿斯馬代輕聲笑了笑，並不解釋，隻問道：“巴托麗，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我說過我不缺垃圾。”
    說著，阿斯馬代斜眼掃了下身旁的魔法陣，任由藍色的光明滅地打在自己臉上，“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渴望著什麼。”
    “急切地，病態的，深刻的，渴望某種東西。”
    “那是種，和逆命者很像的氣息。”說完，阿斯馬代臉上的笑容越發加大，直言道，“我喜歡你眼裏叛逆瘋狂的氣息。”
    第二次從海神口中聽到“逆命者”這個詞的巴托麗保持緘默，靜靜凝視海神，海神卻是突然轉口，直勾勾望著巴托麗，再次問道：“巴托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巴托麗沒有回答，阿斯馬代也根本未給他回答的時間。海神靛藍的雙眼瞬間暗沉，露出一種冰冷憎恨的笑容，“是被，最重視的人背叛了吧。”
    “因為背叛，才產生了憎惡和怨恨，想要報複，對不對？”
    海神說著，又笑，笑得天真爛漫，仿佛剛才那種冰冷滲人的笑容未曾存在：“我明白。”
    我深刻明白你那種，想要發瘋的心情。
    “既然如此，何不，幹脆發瘋呢？”阿斯馬代說完，又是一笑，若有似無地看了眼撒西薛。
    未等巴托麗反應，在陣法一側的撒西薛瞬間消失，出現在天使身後，將天使推進了血統改造魔法陣。
    回憶至此時，巴托麗不由自主地握緊左拳。他仿佛聽到了骨骼哢嚓作響的聲音，逆流的血液順著破裂的血管衝撞，湧入碎裂的斷骨裏。
    那時候，渾身沒有一處是不疼的，但更令巴托麗萬劫不複的是阿斯馬代的話語。
    “你知道嗎巴托麗，不願死去是件好事。”魔法陣外的阿斯馬代笑得一臉燦爛，說出的話語卻冰冷無情，“隻有活著，你才能深刻記住被背叛的痛苦，記住那些絕望。”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令人絕望的，巴托麗。唯有憎惡，才是人活下去的動力。”
    “恨我吧，巴托麗，你越恨我，我就越開心，最好恨得精神崩潰，靈魂扭曲。”海神天真的笑著，載滿笑意的雙眼靜靜望著巴托麗在血統改造後重塑的六對染血的純白羽翼。
    此事的巴托麗滿身鮮血，就連身後的羽翼也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碎rou血塊。血統改造幾乎抽進了巴托麗的所有力氣，使得他隻能躺在地上，艱難又輕緩的竭力呼吸。
    靜靜望著巴托麗純白六翼的阿斯馬代見此輕笑一聲，前邁一步。
    就在阿斯馬代行動的瞬間，隨侍在旁的撒西薛已經猜出了海神的意圖，準備代勞。但阿斯馬代輕輕搖頭，冷笑道：“我自己來。”
    之後的事情，巴托麗已經記憶模糊了，他隻記得自己被人翻轉過來，右翼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海神帶笑的聲音從上方輕飄飄傳過來，說的卻是：“巴托麗，還是殘缺的可悲模樣更適合你。”
    撕去天使的三隻右翼後，阿斯馬代俯視巴托麗少許，莞爾一笑，蹲下身，靠近天使耳語道：“告訴你個秘密。”
    “我將自己的血，融入了你的身體裏。”
    昏昏沉沉的巴托麗聽此，驀地睜開雙眼，一瞬不瞬地望著海神。阿斯馬代卻仿若未見，隻繼續道：“你想成為一個純種天使？”
    阿斯馬代冷笑一聲，起身，“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純種天使。你一輩子，都隻是個za種。”
    “悲慘的，低賤的，不被人需要的za種。”
    阿斯馬代說著，漸漸走遠，但他的話，一字一句紮進巴托麗的心裏，點起了天使靈魂深處的憎恨。
    “巴托麗，你恨我嗎？如果恨我，就為你自身的弱小而絕望吧。”
    “或者，你也可以選擇複仇。”阿斯馬代狂妄的笑聲針刺般深深紮入巴托麗的大腦，“毀滅這個世界，或者毀滅自己，巴托麗，我知道聰慧如你，一定會在這兩者間做出明智的選擇。”
    失神的異色瞳孔驟然收縮，天使幾乎本能地將“審判”握在手中，殺氣狷狂外放。
    既然他不願死，那麼死的隻能是，這個世界。
    感受到殺氣的刹那，尼爾就猛然後退。天使仿佛陷入癲狂，目眥盡裂，神色可怖，嗜血和殺意彷如血液流淌在天使的筋脈裏，令緊握長劍的巴托麗斬擊而下。
    但就在劍身被揮起的刹那，巴托麗失焦的雙眼驟然深邃起來，綠如死水，藍若陰霾。
    “阿斯馬代。”恨之入骨的名字從巴托麗的口中呢喃出來，每一字每一詞都咬得咬牙切齒，又有氣無力。靛藍色的右眼和皮膚下瘋狂的海神之血明明白白的向天使昭示，阿斯馬代就在他體內的事實。
    海神阿斯馬代將恨意種在巴托麗的血脈裏，在日複一日的血液循環中，這憎恨腐蝕了天使的身軀，扭曲了天使的靈魂，更毀滅了天使未能死絕的生命。
    為什麼，他究竟是為什麼活著呢？
    瘋狂一點點積聚在巴托麗異色的瞳孔裏，漸漸泛濫洶湧起來。如血的殺意混著瘋狂，成為吸血鬼唯一能從天使眼中看到的色彩。
    看清天使殺意的刹那，尼爾就繃住了身體。但他根本無法逃跑，對麵的天使遲早會追上他。
    到時候，隻有死路一條。但若是如此空耗下去，也隻能坐以待斃。
    尼爾純黑的瞳孔顫動少許，終於現出一抹冷厲。他用盡所有力氣喊出自己知道的一切，而後就閉上眼睛，心有不甘，卻隻能聽天由命。
    巴托麗並未聽清吸血鬼的話，但他聽清了一個詞，準確的說，是一個名字：阿弗狄忒。
    回神的天使驀地轉頭，瞪視吸血鬼所在的方向，紅著眼睛問道：“他在哪？”
    “阿弗狄忒在哪？”
    說著，巴托麗收回“審判”，終於笑了起來，命令道：“帶我去找他。”
    此時此刻，隻有戰鬥能令巴托麗找到存在的意義。
    他需要鮮血和傷痛，來證明自己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