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近了深秋，早晚更多了幾分涼意，隻穿著單衣呆在院子裏頭多少還是會覺得有些冷。即便是這樣，我也不願意穿上小星拿給我的披風。就像現在這樣帶著幾點涼意的清醒，其實是再適合我不過了。
    伸手托住一片從樹上落下來的葉子，這樹葉還是翠綠的，就已經早早地落了下來。就像我一樣，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隻能任由著別人的安排。
    先帝的一句近似玩笑的話便決定了我的命運，就算沒有明旨下發，也已經給我套上了禁錮一生的枷鎖。
    雖然當時借著我母親喪儀孝期未過的理由拖延了下來，可是三年過去，到如今先帝駕崩，太子正待登基，這份早已有了旨意的婚約卻是再也拖不下去了。隻等太子登基之後加以冊封，我便是西夜名正言順的皇後。
    那是在別人眼中最值得羨慕的位置，一朝的國母，一人之下，那是作為女人最為尊貴的身份。可是那樣的身份生活並不是我所期待的，就算地位再高，整日如同帶著枷鎖一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又哪裏稱得上好。
    在我幼時看到的書中所寫，女人最幸福的，是有一個能與自己情投意合，彼此懂得的良人為伴。而後掌管家事，相夫教子，孝順公婆，一生簡單平靜，便是我一直以來的向往。
    那樣簡單的生活卻不是我所能夠享有的，早在我隨著父親進宮麵聖，被先帝親口誇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便已經開始為人所決定，半點也不能由著自己了。
    “小姐，小姐，您這是怎麼了，好好地怎麼哭了？”
    思緒正深的時候，卻聽見有人在身邊輕聲喚我。抬起頭看去，正見到小星一臉擔憂的看著自己，手裏的帕子要遞不遞的頗為躊躇。原來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落了淚而不自知，是我今日想的太多，忘了留意周遭了。
    伸手接過手帕擦了淚，隻做同平時一樣的笑道，“是剛剛的風吹迷了眼睛，不礙事的。怎麼，這點兒事就把你給嚇到了？”
    “風？哪兒有風啊。小姐，奴婢覺得，您是有些不開心呢……”小星的聲音裏帶著一點困惑。
    她猶豫了一下繼續道，“奴婢聽說，女子在出嫁之前多少都會覺得有些不安惶恐的，我的幾個姐姐嫁人之前也常會躲起來偷偷的哭，可那是不知道嫁了以後會怎樣才會那樣的。可是小姐不一樣啊，小姐將來會是一國之母，是西夜身份最尊貴的女人，也不必像她們那樣擔驚受怕的，怎麼……還會哭呢？”
    小星的心思細膩，隻是年紀還小，閱曆不多。她能夠發現我與平時的不同，卻無法理解我與平時兩樣的原因。
    是啊，在她們的眼中我不應該不安，不應該傷感，更不應該對即將到來的尊貴生活有任何的抗拒，應為我嫁的那個人是未來的天子。我是西夜未來的皇後，一人之下而已。
    國母，是多麼尊崇榮耀的身份。可是這個位置，真的就是值得人所期待的嗎？注定了將為了帝王的恩寵家族的榮耀而過活一生的命運，真的就那麼讓人羨慕嗎？
    搖了搖頭，我不想繼續再想下去，也無力去回應小星的話，剛想要起身回房，就聽見由遠而近的，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小姐，小姐你看，新做好的桂花糖糕，很香的。”光是聽著這滿是活力的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了，燕燕，我的另一個貼身侍女，一個從來不知道煩惱是什麼的丫頭。她同小星一樣，都是從小就跟在我身邊長大的，可是不知為何，她跟了我許多年卻半點兒沉穩也沒學會，永遠都是這樣滿是活力的不知煩惱為何物。
    “廚娘剛做好的糖糕，剛才出鍋就被我端出來了，小姐快嚐嚐，今天的糕比平時的可香的多呢。”燕燕這邊催著我，卻又緊緊的盯著盤子裏的糕，那一臉的饞樣，讓人就有一種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是比吃還重要的感覺。
    這個燕燕啊，平生最為惦記的無非就兩件事情，最要緊的那一件便是吃，吃之外的才是她們家小姐。
    通常在看見美食的時候，她都會暫時的忘記一下我，總要等到吃完了以後才能想的起來。不過也正是這樣的性格才讓我更喜歡她，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多多少少也能衝淡一些我心中的愁緒。
    這樣甜的東西並不是我心裏喜歡的，它越是甜便襯的我心裏的苦越明顯，意思意思的拈了一小塊之後便不再吃。
    於是就看著燕燕一聲歡呼，一手一塊糕點，吃的不亦樂乎，她一邊吃一邊口齒不清的嘟噥道，“等小姐進了宮以後，那好吃的一定比現在還要多得多，到時候我就天天呆在禦膳房裏頭不出來了。哎，想想都覺得太美好了！”
    就連身邊一直陪伴著我，跟著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都在等著我坐上那個位置，卻沒有一個人想過我願不願意站到那個孤絕的地方。她們所看到的都隻是人前的尊貴，隻是那樣的‘好’卻是要付出一生做代價的。
    “好什麼啊好，你當皇宮是什麼地方，還天天呆在禦膳房，你是怕人不知道小姐帶了一個隻知道吃別的什麼也不會的人進宮了是不是，”小星說著話，將冷了的手爐塞到了燕燕的懷裏，“小姐的手爐早就涼了，也不知道換一塊碳去，天兒這麼涼，看把小姐凍壞了怎麼辦。”
    小星許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用話攔住了燕燕，支著她去做別的事情。燕燕戀戀不舍的看一眼盤子，將手裏的糕塞進嘴裏，接過手爐便跑，一邊跑一邊叫道，“小姐，那盤子等我換了碳回來再收拾，就一會兒，一會兒我就回來了……”
    看著燕燕離開的背影搖頭輕笑，她這性子，隻怕是再改不掉了，我如果能像她那樣凡事無憂不多思，大概我會比現在快活的多。
    小星將披風披到了我的身上，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歡燕燕說進宮的事兒，隻是我不明白這樣的喜事兒您為什麼不喜歡。是你舍不得離開家還是……還是不想嫁給太子？”
    她的話問的猶豫，卻也是問到了點子上。我是不願意嫁，不隻是針對於太子這個人，更是不甘心這樣被人所安排的命運。可是願意不願意這樣的話，卻不是應該從我或者是她的口中說出來的，這樣的話被任何一個有心人聽到的話，都會給自己惹來極大的禍患。
    還沒等我去攔住小星近似於口無遮攔的那句話，耳邊就響起來另外一個聲音，那聲音明明清雅淡然讓人如沐春風，可那話裏說的讓人聽見卻有平地驚雷的感覺。我轉過頭去，看向聲音響起的方向。隻見父親正站在離自己極近的廊下陰影裏，唇角帶一抹笑意，正負手看著自己。
    我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更不知道他在這裏站了多長時間。在我的印象當中，父親一直都是優雅從容，進退有理的人，他這樣的人不會說出來任何不識大體的話，我不能確定剛剛是不是聽到父親說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問道，“父親，您剛剛說的是？”
    父親笑了，似乎並不意外我的詫異，或者是覺得我這樣的反應才應該是自然的，“我說，你不想嫁給離嵇，那就不嫁好了。”他說這話時的口氣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這樣的話一樣，完全不像是在做一個決定。
    這一次我聽清楚了他說的話，卻也更加糊塗了。以父親的性格，這樣的話他是完全不可能會說出口的。可看他現在的神情，這句話卻並不像是隨口說出來的而已。
    父親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停在我的麵前。
    他細細的看了我好一會兒，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爹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嫁給離嵇，才會一直拖到了現在。你不情願，爹也不會讓你再受委屈。這件事情爹會幫你，你隻要安安心心的等著做稷的皇後就行了。”
    父親的一席話說的極是自然，卻驚的我一下子白了臉色。我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了他的話，等著做離稷的皇後，這又是什麼意思？
    “爹，您一定是忙糊塗了，儲君不是……”我沒有再把話說下去，朝廷裏的事，不是我們在家裏應該討論的。不管是在家裏還是什麼地方，謹言慎行都是首先應該做到的。父親自己身在高位，說話做事更應該多加幾分小心。
    “離嵇啊，他注定活不過今晚了。”父親微笑了起來，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覺得震驚的話，他並不理會我跟小星是怎樣的反應，抬起頭看向頭頂的那一輪月，似乎在計算著什麼，又停了一會兒道，“我還有事要進宮一趟，你不需要理會太多，隻需要回房去等著明天的封後大典。小星，帶你家小姐回去。”
    他交代了之後不再理會我們，轉過身去徑自走開了。而我則因為他的這幾句話而被完全的鎮住了。
    爹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太子不再是新君，可我卻依舊還是皇後。看父親的樣子，新君更迭的事情他一定是知道的，或者是他也參與到了其中。而我能夠繼續坐穩這中宮的位置，必然也是經曆過了利益的交換。
    利益交換啊，我的親生父親將自己當做了利益交換的籌碼。他在乎的大概不是哪個女兒當了皇後，而是他自己成為了貨真價實的國丈。當年先帝的那一句戲言，到如今竟然成了事實，還是我的父親促成的事實，多可笑，多諷刺！
    “小姐，咱們回房去吧，站在風口裏哭會哭傷了眼睛的。”小星在我搖搖欲倒的時候及時扶住了我，她的手同我的一樣寒冷，不一樣的隻是她是被嚇到了，而我是心都冷了。她想要幫我擦去滾落的淚水，可我卻越發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回去？是啊，是該回去了，我們應該回去好好的準備一下了……”我扶著小星的手，一步一步往自己屋裏挪過去，生平第一次覺得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