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煦陽覺得自己真的越來越不嬌氣了，現在冬夜裏的氣溫這麼低他竟然還可以沿著江邊走，吹著那江上來的寒風，他竟然還不覺得冷。這要是以前他絕對不會想在冬夜裏晚飯後還來江邊散步這麼一出的，但是因為提出來的人是程友成——程友成說他好久沒回家，說他想看看家鄉冬天的江邊輝煌的燈火，說他還是喜歡中國熱熱鬧鬧的馬路，喜歡看著五彩霓虹落在江麵斑影綽綽。
    所以，歐煦陽覺得自己不該拒絕，他雖然不能體會程友成的感情，但是他能理解。
    “在曼徹斯特，每天吃完晚飯後我都要在附近的大街上走上一會的，隻是英國天氣老是下雨，常常走到一半又要淋著雨跑回去。每當這時，吳繆總說我有病要跑那麼遠的地方去，但我不喜歡像他一樣隻在宿舍串門。”說到這時，程友成笑了笑，“當然，也是我沒他有底氣，雖然一年多了，我還是不能很融入他們。”
    “為什麼？語言還不過關嗎？”歐煦陽好奇。
    “語言也有，還有就是到底隔著文化吧，又不是太熟，英國人其實骨子裏是很冷漠的，沒和他們熟起來時他們雖然禮貌客氣但是就是會主動疏遠你的。”程友成回答後忽然感情裏帶出一點豔羨，“所以有時候我就算怎麼努力地去社交也比不上吳繆隨口說的一句幽默的玩笑話，他們很喜歡吳繆，幾乎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了。”
    “誰叫吳繆已經是個香蕉人了。”歐煦陽聳聳肩，雖然衣服厚重這麼細微的動作也看不大出來，他把半張臉蒙在圍脖裏皺眉埋怨：“吳繆也不知道帶帶你？！沒心肺的！”
    程友成聽出了歐煦陽的埋怨，心裏一暖，但他還是解釋道：“他帶的，隻是有時候我不太適應那些社交場合，英國佬一玩開還是很折騰人的，我不太受得了。”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又要融入圈子又受不了，自相矛盾還在這裏嘮叨。”歐煦陽對著冷空氣對著夜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程友成聽了哈哈大笑，“你說的對，是我太作了。好了，該送你回去了，不早了。”他看了看手表，快九點了，揚手就要打車。
    歐煦陽卻聞言停住腳步，對著跟著回過身來的程友成指了指左手邊，“不用送了，那裏正好有地鐵一號線，我坐回去很方便。”
    “那一起走吧。”程友成又走了回來。
    “你在前麵那個車站坐車才四五站路，地鐵一號線你還要換線，繞。”歐煦陽說著回頭看看，正好路口駛來一輛巴士，他急忙說：“快，跑兩步，車來了。”
    程友成看看遠遠駛來的車，再看看離自己站開一米遠的歐煦陽，有些失落有些無奈但又知道這都是理所當然，於是他道：“後天幾點出發？是南站還是新客站？”
    歐煦陽聽了笑笑又搖搖頭，“不用來送了，不過是去當兵沒什麼好送的。你寒假可貴，好好享受吧。”說完，他很幹脆地擺了擺手，“走了，要是明年能夠明年再見吧。”
    他瀟灑地就轉身了。程友成看著他那麼瀟灑地雙手插兜邁著大步地走過馬路，在冬夜的寒風裏、對街商店的耀眼的燈光下，大衣被風卷起了衣角，拿出手機走了一段路又停住腳步，然後巴士從程友成的眼前疾馳而過。
    哎……終究還是錯過了這班車。程友成暗歎一聲，收回目光朝著自己該走的地方走去。
    歐煦陽這才發覺自己的手機裏竟然又來自卞驍俊好幾十條的未接來電，他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居然換成了靜音模式！那一瞬間，他都想扇自己幾巴掌：打不通我電話，那白癡估計都急瘋了吧！可是白癡就是白癡，怎麼就不知道留個消息呢？！再回撥電話過去，嘟嘟幾聲後直接就被告知已關機，料想是卞驍俊手機沒電了。
    其實卞驍俊是一直拖到九點多才實在敵不過他父親的逼催才回去的，當然也是因為硬是坐在有歐煦陽家裏也顯得十分不合適，雖然歐煦陽爸媽都沒表露什麼，但是他也發覺其實歐爸爸真的很想早點休息似乎十分疲累，於是他隻好先告辭了。
    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剛進門，他就發覺家裏氣氛不對。他父親黑著臉抱臂坐在沙發上，他小媽麵帶不安，瞧他回來了也沒說話隻是很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可是倆人一看就是在等他。
    果不其然，他父親先開口：“為什麼你請假回來不和我們說？”
    卞驍俊覺得這沒什麼好解釋的，敷衍道：“隻是一兩天，沒啥好說的。”
    “一兩天沒啥好說的？你回來做什麼？你不告訴我們這一兩天你本來又準備住哪裏？”父親的臉色好像夏日雷暴前沉悶壓抑的天空。
    “歐煦陽後天就要入伍了，我回來送送他。怎麼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卞驍俊不想多廢話，他就像快點給手機充上電好聯係歐煦陽。
    “你回來做好！”他父親厲聲道：“你知不知道給我丟了多大的臉！”
    “我又怎麼了？！”卞驍俊也氣不順了，莫名其妙，怎麼又扯到丟臉上了？！
    “你不經我允許自己跑去找李司令要他給你開路子好讓你進部隊，這不是給我丟臉是什麼！”他父親指著他鼻子就跳了起來，“帶著人家女兒跑到人家家裏去，人家問你有沒有考慮過和人女兒的將來，當了兵有什麼計劃，你倒好，擺出一副浪蕩公子哥兒的樣子，還給司令擺臉色！混賬啊！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禍！”
    “什麼叫我闖了多大禍！是那李司令一副幫我入部隊就要我一定娶李悅的樣子，是他奇怪好不好！我和你們再說一遍，我和李悅沒關係！我不喜歡她，她不喜歡我，我們是假裝的，你不信去問她好了！”卞驍俊煩躁地解釋道，忽而一想，又問：“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去找李悅她爸了？！”
    “哼，我們怎麼知道？！人家兒子都找上門來告狀啦！你害得我多丟人！年紀一大把卻被一個混賬小子訓，指鼻子指臉的！”
    “李耀來了？！操！”卞驍俊忍不住就罵了一句，“他媽的怎麼什麼事都有他！”
    “我命令你，你這次回北京親自給我上李司令那裏去道歉，好好表明心跡，說你對李悅是真心的，是有計劃將來的——”
    “爸！你到底聽得懂聽不懂！我和李悅沒關係！我他媽一輩子也不會喜歡她的！你能不能別總把我和她扯一塊，我現在明說我和她不會結婚的，我有喜歡的人了！”卞驍俊氣得麵紅耳赤。
    “誰？！哪家的女孩？哪家女孩都比不過司令家的，多少人巴不得能巴結上這樣的人家，你不要浪費這大好機會……”可是他父親依然循著自己的心思說著。
    卞驍俊氣得有些顫抖，是時候了，他想，否則再讓他們帶著這樣的念頭糾纏下去對誰也沒好處。
    “他不是女孩，他是歐煦陽，我喜歡的人是歐煦陽！”於是，他鏗鏘有力地大聲打斷了他父親的喋喋不休。
    一語劃破家中的上空，頓時，他的父親就把後半句話噎在了喉管裏，同時他聽見他小媽倒吸一口冷氣。
    “我喜歡歐煦陽，他是男的，我們現在是情人關係，我對他是認真的。所以我不會和李悅結婚的，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的，這事兒李悅也知道，所以後你們就別再老把我和李悅綁在一起了，這次回北京我就把這個誤會向李司令澄清。”卞驍俊看著他父親，把身板挺得很直。
    “驍俊啊，這不是在開玩笑。”他小媽聲音尖利地開了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你們沒聽清楚嗎？我喜歡歐煦陽！他是男人，我們現在是情人關係，我對他是認真的！”卞驍俊字字清晰，直視二人。
    “畜生！”他父親從沉默中爆喝一聲，伸出一隻手，指向房間，“你給我回你房間去！”
    卞驍俊看著自己臉漲得通紅，雙目忽而充血的父親心知自己剛才說得那些話還需要被消化，於是他沉默著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倚靠在門背上的他這才發覺自己心率也很快。
    我是對的，我是勇敢的。他對自己說，即使現在多難接受，但為了不之後越來越糾纏不清、兩廂折磨，此時我說出真相是沒錯的！
    正在他平複心情的時候，忽而隻聞自己身背後的門哢哢一陣鎖響。他一時間有些莫名，而幾秒後他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去拉門，可是門已經被反鎖上了。
    “爸！你在幹什麼！”卞驍俊不停地拉門鎖，但是是徒勞。
    “你給我在裏麵好好反省！你一天不反省出錯誤一天就別想出來！”他父親在門外厲聲道。
    “爸！你瘋了？！我為什麼要反省！我喜歡一個人有錯嗎？！你快點開門！”卞驍俊在門內使勁地拍著門。
    “混賬東西！你喜歡一個男人就是大錯特錯！你要再執迷不悟你一輩子都別想出來！你可以試試看！你安安靜靜給我想一個晚上，明天告訴我你到底錯哪兒！”
    “我沒錯！”卞驍俊在門內吼道：“我的感情我自己知道！這不是執迷不悟！我是認真的！”可是沒有人再理他。
    卞先生僵著臉坐在書房內，外頭的卞太太小心翼翼地端來了一杯熱水和幾粒藥片，卞先生接了過來服藥吞下。
    “你不許對你姐姐說！”卞先生厲色瞪著女人警告道。
    “我知道。我怎麼會和他們說……隻是，為什麼驍俊說悅悅也知道了？還有，李耀今天過來說那些話，李耀會不會也知道了？畢竟他也是……”
    “管他們知不知道，隻要那混賬可以想明白了就好了。但是絕對不能再讓他見那個歐煦陽！”
    “是呀，幸好那個男孩馬上也要進部隊了。”
    “不，這還不是最安全的！就算那個歐煦陽進了部隊難保這那混賬以後會不會去找他！我要把他送出國！”卞先生決定道。
    “哎，等等，你傻啦？”卞太太急忙打斷，“你把驍俊送出國不等於也把他和悅悅隔開來了嗎？這樣一隔兩個國家，還怎麼和司令家攀上親家？我這牽線搭橋的心血不都白費啦？！”
    “那怎麼辦？”卞先生問他太太。
    “送出國可以，但是要麼就一起送出去。”他太太說，“先把驍俊關上一段日子吧，我呢去探探悅悅的口風，問問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想法，所幸馬上就寒假了，正好！”
    第二天清晨，卞驍俊就被一陣刺耳的電鑽聲給驚醒，他急忙坐起來，然後他意識到那聲音正是從自己的房門口發出來的。
    “爸！你在幹什麼！”他拍門大叫。
    無人回答，耳邊隻有刺耳的聲響，焊接金屬所產生的刺鼻氣味也從門縫裏鑽了進來。這要是幹什麼究竟？！隻聞門口有人問：“老板，大鐵門裝好了，你看行不行？”
    “不錯，辛苦了，來，不用找了買點酒喝去。”他爸在門外說。
    “爸！你鎖我？！”卞驍俊意識到了，瞬間頭皮發炸。
    “我替你向學校請病假了，你最近就給我乖乖蹲在家裏哪裏別想去。”他爸爸在門口回答他。
    門內卞驍俊頓時心火躥起，歐煦陽！歐煦陽！我該怎麼辦？！本來是不想告訴歐煦陽他被他爸鎖了的總覺得一夜過後他爸氣頭一過這事情就算過去了，事實證明他太天真，現在門外的大鐵門已經很好地證明了他爸要關他的決心了。
    他拿起手機準備給歐煦陽打個電話，可又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的手機竟然怎麼也撥不通電話，氣得他一腳就踹上了房門：“爸！你把我電話卡怎麼了？！我為什麼打不通電話？！”
    “你還想打電話？我讓你乖乖蹲在家裏不是讓你還給那個歐煦陽打電話發短信的！手機卡給你停用了，也別想上網聯係任何人！”他爸爸的聲音裏充滿怒氣，說話裏都帶著喘音：“我現在真後悔啊，從小到大都沒好好管教過你！現在我遭報應了！我兒子居然喜歡個男人！所以我現在要好好管管你！我他媽就不信，我管不好你這個臭毛病！”
    “這不是毛病，是感情！”卞驍俊吼道，他心中情緒在升騰在激蕩：“你根本不懂這份感情對我來說到底有多珍貴，憑什麼現在拿出父親的權威來壓製我的感情？你是該後悔你從來都沒管過我。你背叛媽媽，你可以把我一個人撂在家裏好幾個月，可你就不想想為什麼你對我這樣漠不關心我也沒變成混混打架吸毒賭博？就是因為我遇見了他！就是因為我想把自己變成像他那樣好的人，所以我才會考上了我本來肯定考不上的第一附中，才會進了北師大。你以為我從十五歲到現在的生活就是該這樣理所當然的嗎？我情緒不好的時候、生病的時候、對未來計劃兩眼一抹黑的時候到底是誰在我身邊？是他！他是我的朋友、老師、家人、戀人！他是陪我走到現在的人！他就是我的全部！他是我的信仰！”
    卞驍俊說完，覺得好像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他撐著房門的手臂在劇烈的顫抖，心跳如同悶雷，緩了好幾分鍾，他才發覺自己好像是哭了。可是他為什麼要哭呢？大概是因為那些都是從心底裏抽出來的話吧，埋的越深的話抽出來時候越疼。
    門裏門外都沉默了，但卞驍俊知道他父親沒有離開，隔著兩道門他也能想象此刻的父親是如何帶著沉默站在房門外的。
    “爸，打開門吧，他明天出發我要去送他的啊。”卞驍俊央求道。
    門外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接著他聽到小媽隔著門對他喊：“驍俊，你看你把你爸氣得！你少說兩句吧！”然後聲音轉柔：“好了，我扶你回床上躺會兒去，你中午要吃什麼？我讓阿姨去買隻老母雞煲湯吧？給你補補身體。”
    卞驍俊依著房門坐到了地下，頭靠向後麵，看著窗外蕭索的冬景，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他忘記了，這麼多年他和他父親的父子關係一直都是處於一種尷尬的熟悉狀態下，父子倆從來也沒說過心裏話，他怎麼又能理解他呢？可是歐煦陽……一想到如今自己被困頓在家又無法告知歐煦陽，卞驍俊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