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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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帆打開了自己所坐的這個小包廂的窗戶。他由衷地為自己能夠通過審核而感到高興。
    窗戶外的風景十分奇特,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盡數被糾葛到了一起。
    他看到牛在半空中漫步,與鯊魚談笑風生;山羊咬死了狼,同兔子一起分享它的肉;樹木利用枝椏瘋狂地在地上奔跑。
    這並不是人間之景。因為這條路,是通往虛假之境的。
    放在膝蓋上的硬皮日記本被窗口吹進的風翻開,一行行歪曲的文字映入眼簾。
    ——沙曆541年。
    騰尼斯湖是我兒時聽到過的,最美麗的傳說。那是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最喜歡聽的故事,但每個人都知道它是假的。
    “找到騰尼斯湖,向湖神許願吧,他會幫你實現一個願望,隻要不違背那個原則,無論多麼荒誕的要求,他都不會拒絕。”
    “那,那個原則是什麼呢?”
    “逝者不可追。”
    我的阿裏婭,在哄我睡覺時溫柔地對我說,找到湖神,你可千萬別向他許下讓死者複活、時間倒退的願望啊。因為,那是不合理的要求。
    ……
    黎帆的手指在書頁間摩挲,猶疑片刻,他將這一頁翻過。他不是第一次讀這本日記了,對於日記裏的內容,他記憶猶新。
    這一頁以後,所記載的事情,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
    酷熱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將它變成了真真正正的烈火地獄。石頭幾乎冒煙,難民們三三兩兩地躲在廢墟的陰涼之下苟延殘喘,昨晚剛剛刮過沙暴,黃沙淹到一些已經沒有力氣動彈的人的胸部,肺部無法擴張,那些人無法自控地大張著嘴,就像是這種方式能夠讓他們獲得空氣一般。饑渴交加的狀態和嚴酷的環境已使得他們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更遑論掙脫活埋了自己的黃沙。他們等待著窒息,甚至期待著死神在生死簿上勾下自己的名字,因為那時候,生的痛苦便會消失。
    我沒有去救他們。因為我知道我不能救。
    阿裏婭曾講農夫和蛇的故事給我聽,教導我,好心隻會給自己帶來滅亡。
    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我發覺自己嘴唇幹裂,就舔了舔。
    我問阿裏婭:“我可以出去打獵嗎?”
    阿裏婭否決了我,她說:“在太陽底下攻擊是不明智的。”
    “可是我餓了。”
    阿裏婭遞給我一塊幹肉和一碗湯:“先吃一點吧。我們的存貨不多,吃完了不許再和我要。”
    “知道了。”我接過碗,喝下味道令人作嘔的湯,然後三兩口吞下樹皮般的幹肉,“阿裏婭,為什麼這塊肉比昨天的難吃那麼多?”
    阿裏婭回答我:“幼崽的肉總會更嫩一點。但是好東西永遠數量不足,吃完了,就再也沒有了。”
    我很失望,可是盤子已經空了。山珍海味,隻要嚐過一次,就再也無法割舍。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和阿裏婭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落單的獵物就躺在不遠處的沙堆裏,隻要抓住她,再將她帶回自己的巢穴,打獵的任務便完成了。
    阿裏婭讓我去打前鋒。她給了我一隻破碗和一套繩索,讓我去接近我們的獵物。
    我和以往一樣,裝作命不久矣的樣子,栽倒在獵物的身邊。獵物幹瘦的臉上有著大大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在渾濁發黃的眼白的襯托下,仿佛帶著凶光。
    獵物伸手扶起了我,然後用皮包骨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問道:“孩子,你也是逃到這裏來躲避風神之怒的嗎?”
    她的嗓子很啞,聲音像木板刮蹭著地麵。
    “我很餓。”我將破碗遞到她的麵前。
    她看了看那隻碗,又看了看我:“對不起,我沒有吃的給你。”
    我知道自己並不能從她這裏討到食物。
    我用小刀刺進了獵物的脖子,鮮血噴濺出來。我感到眼前的這片小天地,被染成了猩紅的顏色。
    阿裏婭憤怒地跑了過來,打了我一巴掌。她說:“為什麼你還隨身帶著那把刀,我不是教過你要勒死她嗎?可惡,珍貴的湯全被打翻了。”
    我看向其他仍在苟延殘喘的難民。他們神情冷漠地看著這邊,不發一言,也沒有動作。
    死去的女人不是他們的同伴,否則,他們會允許這個女人和自己坐在一起。
    他們似乎也深諳阿裏婭告訴我的道理,並不會對別人伸出援手,他們知道,如果自己幫了這個女人,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不得不把陰影再分出去一份了。
    即便過程有些不愉快,但最終,我和阿裏婭還是收獲了想要的食物。阿裏婭在家裏處理獵物,她要將獵物製成能夠長期保存的幹肉,而我則在自己的房間裏,點起油燈,翻閱已有些破爛的書本。
    騰尼斯湖,這個美麗的地方,真的存在嗎?
    我望著書本,靜靜地想,如果我到了騰尼斯湖,一定會許一個願望,那就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幼崽的肉。
    我不會追尋時光的倒退,也不會乞求死者的複活,我所想要的,就僅僅隻是這麼簡單的東西而已。
    “哥哥,你在看什麼,講給我聽好嗎?”我幼小的妹妹希亞,於病榻之上睜開眼睛,痛苦地咳嗽了兩聲。她已經三天沒有吃過東西、喝過湯了,阿裏婭說救她已經沒有價值,我們隻能靜靜等待她死去。
    “戰士阿羅巴找到了騰尼斯湖。他向湖神許願,希望複活自己美貌的戀人。他的願望並沒有被實現,因為違背了規則,他被湖神吞吃下肚。湖神並沒有因此而息怒,他發動了洪水,淹沒了阿羅巴的家鄉。阿羅巴的族人不得不開始逃跑,最終,他們逃到了沙漠。沙漠是風神的領地,沙子會永無止境地吸取湖神的洪水,終於,湖神放棄追殺阿羅巴的族人,收回了洪水。而阿羅巴的族人,便在沙漠之中定居。”
    “我們生活在沙漠,那麼,我們是阿羅巴的族人嗎?”希亞問道,“如果是的話,大概就算是找到了騰尼斯湖,湖神也不會實現我們的願望吧。”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湖神早就已經息怒了。”我對希亞說。
    希亞笑了:“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對了,哥哥,現實裏,沒有人找到過騰尼斯湖,那它會不會在夢裏、在天堂?”
    我放下書,走到她榻邊,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睡吧,夢裏,一定能夠找到騰尼斯湖。”
    希亞問:“我這一睡,就再也醒不來了吧?”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很清楚,答案是“是”。
    已經幹涸已久的心突然之間有了動搖。我很想救她,可阿裏婭是不會同意的,我想能夠少一張吃飯的嘴,對於阿裏婭來說是天大的喜事。
    突然之間,希亞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一把抱住了我,沒有絲毫猶豫地咬破了我脖子的皮膚,用盡全力吸吮著流出的血液。我被她嚇壞了,想扯開她,卻隻拽下了一縷一縷的頭發,帶著血的頭皮被我抓落,她仿佛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緊咬著我的脖子,一刻也不肯放鬆,我的舉動並沒有阻止她瘋狂的行徑,反而讓自己的傷口被扯開,更多的血從傷處奔湧了出來。
    希亞貪婪地啃咬著我的皮肉,吞著我的鮮血,像惡鬼一般。我從褲兜裏掏出了白天殺死獵物的刀,刺進了希亞的心髒。
    她抽搐了一下,鬆開牙齒,倒在了我的懷裏。
    我脖子上的動脈並沒有被咬到,傷還可以自己痊愈,這並不會讓我被阿裏婭拋棄。
    我用希亞的衣服包紮了傷口,然後抱著她去找阿裏婭。我對阿裏婭說:“我們的儲備又可以增加了。”
    阿裏婭看了看我被包緊的脖子,眼睛裏流露了一絲悲傷。這回,她沒有責怪我讓獵物身體裏的湯流走,也沒有接過希亞的屍體。她說:“把希亞從窗戶扔到外麵去吧。被至親吃掉的話,希亞將無法在地府獲得安寧。”
    希亞死了,但阿裏婭並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露出歡欣的表情。她的眼睛很悲傷,如果不是為了不浪費身體裏的水,大概那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此刻已經落了下來吧。
    ……
    這之後所記錄的事情都大同小異,基本上便是詳細地記載了一個村落是如何在自然災害的折磨下走向滅亡的。
    梁父生前曾經跟黎帆說,在那個道德與三觀幾近崩壞的阿羅巴族村落裏,安地是唯一一個還心存希望的人。和絕望等死的成年人不同,他始終渴望著騰尼斯湖的救贖。
    阿羅巴的後裔們生活在絕望的沙漠腹地,日日與死亡周旋,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從來沒有想過離開沙漠,因為他們認為,一旦到達了湖神的手能夠觸及的地方,他們就會死去。
    安地被母親“阿裏婭”教導,將他人當成獵物來對待,通過從同類那裏攫取血肉活下去,也學會了“自己不但是獵人,也是獵物這個道理”。
    他恐懼於同類的接近,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梁父需要讓安地和梁齊和平相處,他當然不會把安地這些可怕的經曆和扭曲的思想告訴梁齊。
    他認為身為真正的“人類”的梁齊,可以令安地忘記過去,逐漸恢複到正途上來。
    也許,他已經成功了一半。
    曾經連親生妹妹都能毫不猶豫地殺死的安地,擁有了人的感情,為了不失去梁齊,而踏上了這條通往地府的路。
    ——“阿羅巴的族人相信,一旦他們離開風神的領地,就會被湖神的憤怒殺死。所以他們寧可被嚴酷的環境逼死在沙漠,也不願意離開。但是,始終有人無法接受這樣的生活。他們中的一個人,逃離沙漠,參加了騰尼斯遊戲,並向財富之神——風神祈求,讓阿羅巴族從苦難中解脫。這個願望為阿羅巴召來了滅族之災,連續一整年的沙暴吞沒了半個阿羅巴,通過死亡,他們獲得了安寧。安地是我在阿羅巴發現的唯一幸存者。在此之前,阿羅巴曾一直持續著小規模的互相殘殺,他們通過殺死同胞來獲得生存資源。但這種方法沒能讓他們逃脫滅族的命運。在我們到達村莊的一個月前,安地的母親為了讓他活下去,選擇了自殺。安地依靠他母親的血肉活了下來。我們偶然到達這裏、見到幾乎快要渴死的安地時,真的嚇了一跳。後來,他逐漸開始信任我,就在地上用畫圖的方式告訴我,他的母親無法在地府獲得安寧了。因為她被吃進了至親的肚子。”
    黎帆為梁父所講述的這些故事著迷。他對賀君和阿羅巴的村莊充滿了好奇心,但是梁齊把賀君保護得太好了,賀君不想見黎帆,梁齊就想辦法拒絕黎帆登門的請求抑或在他來訪時將賀君關在臥室,黎帆始終很難接近賀君。
    但是,這次,也許是一個契機。
    他要成為旁觀者。
    看看阿羅巴族“離開沙漠就會死在神的手上”這個預言,是不是真的。
    “神明是存在的”,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是神明真的會去操縱人的命運嗎?
    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還是……以提線人為身份的實際上的參與者?
    答案,究竟會是哪一個呢?
    望著窗外顛覆認知的奇幻之景,黎帆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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