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疾病呢。它來的時候，沒有任何症狀，等到發現的那一刻，卻已離死亡不遠了。
    “……我沒有家屬。”梁齊攥著病曆的手顫了顫。他深深吸了口氣，佯作鎮定，“沒關係，醫生，請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心理素質很好。”
    “關於活檢的結果……”
    醫生沉重的話語慢慢變得遙遠起來，梁齊通過醫生背後的窗戶向外看，思緒也不由得飄遠了。方才在診室外，他聽到了兩個醫生的一段談話。隻言片語已將一切都袒露。
    原來連死亡也不怕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東西。
    回到家，打開門，一個影子從房內竄了出來，撲進了梁齊懷裏：“你終於回來了……我醒來發現你不在家……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梁齊笑了笑，安慰式地拍了拍男人的後背：“別怕，之前我們單位體檢，我有一些項目出了點兒問題，前段日子不是去做了複查嗎？今天得去拿結果。我以為我很快就能回來，就沒叫醒你。沒想到路上堵車，耽擱了。”
    男人的身體本微微哆嗦著，聽了他的話，才漸漸平靜了下來：“那……檢查……正常嗎？”
    “沒問題。”梁齊寬慰地笑了笑，“估計是之前的檢查方式有問題吧。你有吃中午飯嗎？”
    “……”
    梁齊歎氣：“我就知道。你啊，也該學著照顧一下自己了。明明飯店就在樓下，居然還會餓著。”
    “……和別人說話……很可怕。”男人縮了縮脖子。他知道梁齊不喜歡聽到他說這些話，所以他說的時候格外小聲。
    梁齊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們不會傷害你的。學著走出去，接觸一下他們吧，嗯？不然，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可怎麼辦啊。”
    男人瞪大了眼睛，麵龐霎時間被無助占據：“你果然還是要丟下我了嗎……？像希亞、阿裏亞一樣。”
    梁齊看著他，感覺自己的喉嚨仿佛被扼住了一般。
    “沒有，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乖，在客廳等我一會兒，我去做飯。”
    “嗯！”得到了梁齊的承諾，男人又瞬間開心了起來。他快速跑到餐桌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像梁齊教他的那樣。
    梁齊望著坐在柔光燈下的男人，無聲地歎了口氣。
    男人名叫賀君。這個名字是梁齊之父取的。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認識十五年了，從自己十二歲、賀君被父親領進家門開始。
    那時，賀君還叫安地，聽父親說，這個名字似乎有幸存者的意思。梁父不喜歡這個帶著悲劇色彩的名字，就給他重新起了一個。
    賀君是在沙漠裏的“死亡之地”中被梁父的探險隊救回來的。他出生在一個被酷暑和幹旱所包圍的村莊，那裏和文明社會完全脫節，人們以最野蠻的方式生存著。
    梁父的探險隊是在一場沙暴的逼迫下偶然逃到這個村莊的。更具體的事，關於他們在那個村莊看到了什麼，又為什麼要帶賀君回來，梁齊就不清楚了。
    賀君是異族人，完全不懂梁齊的語言，為了能和這個新來的弟弟交流，梁齊還花了好一陣功夫來教他說話。
    賀君有很嚴重的自閉症。他幾乎沒辦法和除梁齊、梁父以外的人交流，他似乎認為，陌生人都會在口袋裏藏著匕首，待他接近，就取出來劃破他的頸動脈。
    梁齊想了很多辦法。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頻頻被趕走的心理醫生，都沒能改變賀君。
    到最後，他也接受了現實。賀君無法接受別人的接近，那他便一輩子都照顧著賀君就好。
    賀君是他現在唯一想要保護的人。
    將飯菜端到餐桌，賀君依舊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梁齊放下盤子和碗，賀君立刻伸手去抓筷子，梁齊在他得手之前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勾了一下唇角：“在這之前要做什麼？”
    賀君抬起臉，在賀君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溫柔的觸感讓賀君稍微安心了一點。今天發生的一切在此刻變得像夢一般。
    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多好。
    賀君很喜歡吃豆腐。他對這種柔軟的食物毫無抵抗力，每次隻要把豆腐放在他麵前，他都會露出幸福至極的表情。
    梁齊很喜歡看他露出滿足的微笑的樣子。
    梁父死後，他和賀君便一直相依為命，對於他來說，賀君不僅僅是一個親人，更是整個世界。
    所以每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梁齊的世界就仿佛開滿了鮮花。
    他不能把害怕外人的賀君一個人留在世界上。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賀君，明天我得出一趟遠門，有些原因……沒辦法帶你一起去。我會把足夠的食物放在家裏，如果一個月後我還沒回來的話，你要……”
    “梁齊，你要去哪裏啊……？”賀君被他的話嚇著了，“回不來……是什麼意思？”
    “別怕，隻是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一個月之內回來而已。我不會丟下你的。”
    賀君這次沒有立刻點頭。
    梁齊知道他很會察言觀色，此刻可能已經察覺到自己有心事了，心情不由得又沉重了一點。
    但是，無論如何，他必須走這一遭。
    因為這是活下來唯一的路。
    ——去參加用來取樂神的生存遊戲。
    清晨，梁齊走得很早。賀君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十點了。他迷茫地環視了一圈空蕩蕩的臥室，才隱約想起來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梁齊抱著他說了很多遍“我愛你”，這種反常的舉動讓賀君格外不安。但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問梁齊到底發生了什麼。
    早餐擺在桌子上，梁齊細心地把食物扣著，所以這會兒無論是牛奶還是麵包都沒有涼。
    賀君往餐桌那邊沒走幾步，就看到了地上掉著的一張傳單紙。紙上的文字一瞬間就抓住了他的眼球。
    騰尼斯遊戲……？
    梁齊為什麼會關心這個遊戲？
    賀君撿起那張傳單紙反複翻看了一會兒，臉色變了變。
    聯想到昨天梁齊異常的舉動，他有了一種格外不好的預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遊戲的可怕。
    難道說，梁齊所謂的出差，是去參加這個遊戲了嗎？
    賀君把傳單紙丟在桌子上，然後便翻箱倒櫃找了起來，沒費什麼力氣，便從抽屜裏翻出了一份梁齊的檢查報告。他搜索了一下最後的診斷結果意味著什麼，隨後，整個人就像是被當頭潑下了一盆冷水一樣，僵住了。
    賀君隻猶豫了一兩秒，便立刻套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門。
    傳單紙上的報名截止日就是今天，如果自己夠快的話，還可以在日落之前趕上。
    他必須去幫助梁齊。
    否則，等不到疾病這個死神動手，他就會死去了。
    ……
    梁齊調整了一下藍牙耳機的位置：“對不起，黎帆，麻煩你了。請你暫時照顧他一段時間，酬勞我已經打到你戶頭了。”
    “……你到底怎麼回事？有什麼話，連對我都不能說嗎？”
    “我打算去參加騰尼斯遊戲。”
    “……你瘋了嗎？”
    “說不上。你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事嗎？”
    “難道是檢查出了問題？”
    ……
    賀君小心地避開人群，擠上了公交車。他低著頭，將零錢塞進了投幣處。他很害怕坐公交，擁擠的感覺讓他感到無助和絕望。雖然如梁齊所說，在這裏，不會有人突然掏出刀子殺死他。但是對於“人”的恐懼，早已深深刻在了骨髓裏。
    看指導手冊，他得坐二十四站路的車，才能抵達城郊，搭上前往騰尼斯的車。
    遊戲是在一個月之前開始招募參加者的，大約有上萬人報名參加了這個殘酷的娛樂遊戲，但最終，能夠通過審核真正被送入遊戲的，僅僅隻有十二個人而已。
    遊戲是被製作成節目給四位神明觀看的，他們似乎覺得這個節目很有意思，便每一年都會舉行一次騰尼斯遊戲。
    遊戲的獲勝者可以獲得神明賜予的一項“奇跡”。
    毫無疑問，梁齊現在需要這個“奇跡”。
    賀君當然不會阻止他。他能做的，隻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梁齊獲勝而已。
    “贏”，梁齊不可能做得到，但是他能。
    下了公交車，賀君一眼便看到了遊戲的報名處。和他一同在這裏下車的有二十五人之多，這些人都是來搭去騰尼斯的末班車的。
    賀君仔仔細細地在會場裏尋找了一番，沒有看到梁齊。看樣子，他已經入選並離開了。這讓賀君感到十分意外，因為梁齊的身體素質稱不上好，賀君認為他通過審核的可能性並不大。不過結果既然已經是如此，那麼他若能夠做的，也隻有盡力追上去這一項而已。
    賀君在報名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號碼牌，便躲到候車廳的角落裏去了。
    ……
    “什麼？他不在家？！”梁齊的腦袋裏轟隆一聲，“不可能！他很害怕出門見人的！”
    “我在桌子上看到了遊戲的傳單紙，他會不會是去追你了？”
    梁齊頹然坐回了座位。
    “梁齊，你現在在哪裏？”
    “我已經上車了。去騰尼斯的。”
    “我先去車站找他，如果他真的在那裏，而且我能趕上的話，我會帶他回去。”
    掛斷電話，梁齊心神不寧地思考著自己這一整日的行動，發覺自己很可能真的忘了扔掉那份傳單。
    不過，一向將自己封閉在家中的賀君會知道這個遊戲代表著什麼嗎？畢竟，傳單上並沒有透露什麼信息，網絡上也禁止發布關於這個遊戲的任何信息。
    如果他不是來追自己了，會不會是出什麼事了？
    車已經開動。沒有司機、僅依靠神力前行的小車廂是不會停下來的。梁齊此刻除了依靠黎帆以外，沒有任何辦法。
    梁齊不怕死。可以說，他是為了賀君才踏上這段旅程的，如果賀君出事的話，他該怎麼辦？
    兩個小時後，梁齊再次接到了黎帆的電話。
    ——“我找到他了。”
    ……
    賀君躲在角落裏，警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認識黎帆。這個男人是梁父的同事，他和梁父是忘年之交，偶爾會來家裏做客。
    賀君很討厭他，因為他總覺得這個男人看自己時的目光充滿探究，像是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一樣。
    “你果然跑到這裏來了。我就知道，看到那份傳單，你不可能平靜得下來。”黎帆笑眯眯地道，“對吧？阿羅巴的後人。”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
    “你猜猜看？”
    “……”
    “我跟梁齊說我會阻止你，但實際上，我並不想這麼做。我也知道我沒法把你帶回去，因為被卷到這場殺戮戰爭裏來，是你的宿命。你相信嗎？這一切都是神明的安排，是為了把你引到幻境裏去的詭計。”
    “你是指，是神讓梁齊生病的？目的是讓我參加這場遊戲？”
    “是啊。”黎帆笑眯眯地道，“原本我是不相信宿命論的，因為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神明會閑到去設置每一個人的命運，直到我從梁齊的父親手中拿到你的日記。我和老梁先生花了很久研究你們的文字，直到他去世，我都一直在從事這項工作。有誌者事竟成，終於，我在不久之前讀懂了你的日記。”
    “……你從我的日記裏，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命運在捉弄你們。和無論你們做什麼，都會走向毀滅的結局。你是阿羅巴後裔裏唯一的幸存者，神不會讓你活下去。”
    “在遊戲開始之前就說這種話可不太好。”賀君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號碼，“我通過了。我要上車了。”
    “你真的不怕死嗎？”
    “神是不會插手這個遊戲的，那會讓他們感到節目的樂趣被削弱了。我一點也不覺得你所謂的宿命論會在騰尼斯幻境裏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