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賴算章克俊命大，對自己下這麼重的手。子彈好在穿胸而過沒留在體內，省去了取子彈做手術的功夫，軍醫處理傷口後包上了厚厚一層繃帶，他的左胳膊也綁了牽引繩防止拉扯傷口。
    朱茂林不眠不休守他守了一夜，淩晨歇都沒歇又馬不停蹄地上了戰場，出發前章克俊還陷入昏迷沒清醒，便考慮周全的安排了王副官留下好好照看。
    ‘也不知道這姓章的有什麼好，無非長了一張好臉。’王副官腹誹著擰幹了白毛巾，粗手粗腳幫臥床的傷患擦臉擦手，力氣大到活像要把人臉上的五官給抹下來一樣。
    章克俊似乎被弄得不舒服了，昏迷中皺皺眉，幹涸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喃呢細如蚊嚀。
    “什麼？口渴？”王副官一時沒聽清，俯身側耳，聽下來原來說的是‘龍……’。
    “嗬，好麼，這心裏還有別人？”王副官有點幸災樂禍起來，那可有好戲看了。
    不過這些朱茂林是毫不知情的。他此刻正率將士們跋山涉水——好吧，就徒步一公裏急行軍的距離，他準備履行自己的承諾，去救龍岩衝他們。
    師座命令已下達，他本不該再挑這個頭。這事兒在底下看來是他出兵援救，但在上峰眼裏，說好了是守望相助勇救同僚，說不好便是抗命不遵視軍令如無物。
    他不是不知個中利害，可答應了章克俊，五十幾條人命難道不是人命？他沒法反悔。臨行前便叫人擬了加急文書電告師部：‘一二九師獨立連被匪困於573高地日久，今求援我團，’——末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擬派一個加強營前往，暫阻匪軍之勢，誓為我軍大部爭取轉進之機。’
    帶人潛到573高地外圍，朱茂林派了兩大隊包抄側翼為接下來的突圍做接應，另有一隊一百人跟著正麵切入，剩下的人安排下去潛伏策應機動應對。
    “報告團座，兩點鍾方向兩個釘子，也是赤匪防線薄弱處。”一名偵察兵探察封鎖線的崗哨，兩個釘子就是兩個哨兵。
    “拔了。”伏在戰壕後戴著鋼盔的朱茂林隨意抬抬手指，再度捂著口鼻擋一擋周邊屍體腐敗所散發的屍臭。
    偵察兵應了聲，帶十人小隊先行探路順便掃清障礙。
    因為獨立連拚死抵抗火力凶猛的緣故，圍繞573高地周邊這片包圍圈的紅軍傷亡不小，也不敢太近前，隻排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班來盯著包圍圈裏麵。
    陣地戰壕淺淺掩埋了不少沒認領沒清理的屍首，這就給了偵察兵小隊從屍坑潛進去的機會。他們從埋屍的戰壕匍匐過去，一人幹掉一個哨兵換上他們的衣服偽裝成紅軍假意巡邏，其他人繼續躺在戰壕裝作一動不動的屍體。然後偵察兵打了個暗號，示意帶人從這兒切入。
    一切都進行的悄無聲息、順理成章。
    進了包圍圈遠遠就能瞧見被孤立在高地上的指揮營，巴掌大的地方孤零零一個殘缺帳篷，四下支著幾架子草棚，拴著兩三匹馬，不停的刨地尥蹶子，一副驚惶不定的樣兒，顯眼的是高頭大馬之間拴著一頭掛著紅花的叫驢。
    “警戒。”朱茂林看這情況不對，特意在高地和突破口之間兩三百米的中間地帶留了哨以備不測，自己則領人攀上高地。
    近前便聽帳篷裏吱吱扭扭傳出不倫不類的小曲兒，聽聲似乎是吹響一片樹葉發出的聲音，吹的還是迎親的調子。
    朱茂林虎地一下掀開帳篷簾子，帳篷裏的人都愣住了。
    這些人圍作一堆，在朱茂林帶人進來的當口，哼小曲兒的停了，吹葉子的也不吹了，而龍岩衝正挽了袖子牽著花綢和一個女人站在地當間，看樣子是拜堂。
    女人站在一幫灰撲撲的臭男人中間十分顯眼。她一身紅火的花襖子，烏黑雲髻上別著豔色絹花，襯得粉麵桃花，樣子年紀不大，但把持的穩當，見朱茂林帶人帶槍搶進來，半點不驚惶，反倒攥緊了龍岩衝的胳膊與他並肩立著，模樣甚是潑辣。
    “喲，龍連長這是……舉行集體婚禮呐？新娘子不錯，漂亮。”朱茂林出言不無譏刺。戰事如火，燒上眉梢了，居然有閑心鬧這一出？！
    “朱團長，你這怎麼說話呢！”龍岩衝銅鈴樣的眼一瞪，不滿道。
    “我怎麼說話了？你擱著陣地不守，反倒抱著美嬌娘入洞房，像話麼？”朱茂林慢條斯理的整整手套，動作透出一股子陰狠，不管旁的人瞪與不瞪，他嘴上從不落下風，“到哪都沒這個理，你告訴我，告訴我這女的是哪兒來的？難不成是你土匪習性不改，去哪戶村上強搶來的？”
    朱茂林手底下帶的兵哄堂大笑。
    “胡說！這是我正經八百的媳婦兒，我在清風寨時候就定下的親！”龍岩衝反駁道。
    “這事不怪他怪我！”穿喜服的新娘子脖子一橫，衝上來護住自家男人防著朱茂林來陰的，“是我在清風寨等了好幾天不見我男人，我自個找來了！”
    “嗬，好辣的女子！”朱茂林冷笑一聲把手按在了腰間的槍上。說了他向來嘴上不饒人，這個膽敢嗆他的女人是在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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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驀地的一聲巨響，不知打哪兒響了一槍。
    章克俊猛然睜開雙眼，騰地從床上挺起來。就是這槍驚醒了他。
    “章參謀您慢點啊，您傷口還沒長好，要有什麼閃失小的可擔不起這責任！”王副官趕緊上前撐住他後背幫他坐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了？！你們團長呢？”章克俊眼還沒睜開就著急下床，正好扯到了胸口的傷，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捂住傷口咳嗽起來，繃帶被牽扯的隱隱滲出血色，血沫子也從他嘴角流了出來。
    王副官見狀嚇得丟了魂，手忙腳亂拿毛巾想去擦去堵。
    “沒事，小傷而已。朱茂林去救人了？”章克俊接過毛巾擦了擦，怕嚇著王副官便硬生生把嘴裏咳出來的血憋了回去。這滿口鐵鏽味還真讓他不太舒服。本來他早算好了打槍的位置方向，隻是沒想到這一槍後果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得多。
    “團座他去救龍岩衝了，您放心耽誤不了。您睡了一晚上，這地方是我們團部，很安全，這房間是團座的屋子。”王副官道。
    聽他這話，章克俊懸著的心放下了不少，眼光順勢逡巡一圈，發現這屋裏下了不少文人功夫，收拾的很是雅致，一點也不像朱茂林的為人，“這屋，是你們收繳的吧？”
    “是，整個團部都是接收的胡家老宅。別看這宅子老舊可出過貴人，胡家祖上曾是朝廷進士官居三品！”
    王副官的話印證了章克俊的猜想，朱茂林手下這班兵倒比他手底下的土匪更匪，不過他沒空去想原來的胡家人被這班兵匪趕到了哪處犄角旮旯。看了看天色他這時候倒有點擔心朱茂林了——擔心他救不下龍岩衝或者中途出什麼岔子，既然自己睡了一天，眼見著日頭過了晌午開始西斜，這麼長時間怎麼會連個音訊都沒有？
    “你們團長有消息嗎？師部那邊——”
    “我師師部已經撤到十公裏外，預計還有兩天時間全麵撤到江以南，現在隻剩下我團和不遠的一二九師殿後，拖延敵軍。”彙報軍機消息前王副官先正式的敬了個軍禮，按級別他比章克俊高但是按軍銜章克俊比他有權利過問軍機，而且朱茂林臨走前吩咐了對章克俊要按照團級參謀的待遇，也就是說章克俊雖沒有正式授銜但已經是他們團的參謀長了。他敬完禮把手放下才回答了章克俊的私人問題，“團長還沒有消息。”
    章克俊眉頭緊皺，撐著床柱勉強站起來，臉色不知是因為傷口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這撤退的消息顯得十分難看。他走了幾步撐到門口，想出去又體力不支停下來扶住門框咳嗽起來，咳了一手血沫兒。
    他盯著手心的血沫愣了一會終於攥成拳頭恨恨擊在門框上，神色顯出幾分茫然悵惘，喃喃道，“這是準備隔江而治啊，棄子，棄子……”
    “什麼？”王副官沒有聽清。
    “沒什麼，”章克俊輕輕的擺頭沒有解釋，“你到你們前線看看，按師部的命令能撤就命令弟兄們撤吧，我猜不過一日一二九師也會有所動作。”
    “那團座——”
    “是我拖累了你們，”章克俊看了王副官一眼，“我在這兒等他，給我留十個人，到時候我們會和你們會合。”
    “這……”王副官有些摸不準章克俊的想法，昨兒還要死要活跟團座拚命，今兒就轉了性子做起了‘望夫石’？那他可得替團座燒燒高香了！
    看出他在想什麼，章克俊懶得反駁，隻揪緊了生疼的胸口止住洶湧而上的喘咳，“命令下去，輕裝簡行，隨時準備拔營。”
    “是！”王副官兩腿一並，轉身要去執行。
    章克俊想了想，又攔道，“等等，先拍電報給一二九師師部，就說四個字：守望相助。”
    王副官雖然不明所以，但依稀從這句話裏琢磨出了點悲壯的意味，看他傷勢沒有大礙，重重的點點頭退了下去。
    章克俊一個人靠著門廊，摸了摸頭上的一圈繃帶。那是在獨立連受的傷，彈片劃過了他後腦割了一道一四厘米長的傷口，差一點點就紮進了腦子裏。
    他把腦袋上髒兮兮的繃帶拽下來。
    不過一天之間沾著血汙和塵土的布條已經陳舊破爛到隨時可丟可棄……
    章克俊攥緊了手裏的破布條，塞進胸前的口袋，咬牙笑笑——既然這幫人是自己拉來的，他怎麼可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