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猶有未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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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仁康六年九月
五行山位於昔日的赤渙國最東麵,此山藏在兩座山後麵,終年被迷霧籠罩,溝壑幽深,山中更有眾多毒蛇猛獸,讓人避之不及。
因此地終年無人踏足,便成了赤渙遺族的藏兵之處。與北辰望月山不同,五行山從山外便開始設崗哨,山中更是處處設防,守備極嚴。
此時在山顛傳來一陣琴聲,聲如孤雁長鳴,每一次弄弦都帶著揮之不去的牽掛,悲涼的琴聲在空曠的山穀回蕩,卻難以盡訴撫琴之人心中的悔恨和蒼涼。
朱逢時站在後麵看著坐在涼亭裏撫琴的蕭段,他仍是一身白衣,十指在琴弦上靈活地遊走,一張俊美的臉緊繃如雕塑,臉色蒼白而疲憊,顯然已很久沒好好休息過了;最讓人心酸的是他那雙眼睛,漠然而空洞,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
自冷月瀾投江自盡之後,蕭段便魔怔了,他調回了所有人馬在淮河附近搜索冷月瀾的下落,當時幾方人馬都在尋找冷月瀾,淮河兩岸人仰馬翻,但淮河連接北辰、南岐和西豐國,要找起來不容易,他們至今仍無消息。
當日郭長風接到冷筠的密旨之後,很快便回去集結光銳營的殘兵,全軍縞素和南岐軍大戰了一場,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搶回了冷筠的屍體。
後來漸漸傳出冷月瀾投江自盡的消息,原本打算擁立冷月瀾的將士們沒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消息傳來的那夜,光銳營所有將士號哭了一夜,並對迫得冷月瀾自盡的南岐軍恨之入骨。
雖然北辰相繼失去了冷筠和冷月瀾,但畢竟還沒見到冷月瀾的屍體,原本心思各異的將士在那時異常團結,一邊抵擋外敵,一邊派人沿著淮河搜索冷月瀾的下落。
後來南岐又陸續增派了數萬援軍,企圖趁著北辰風雨飄搖之際一舉擊破。
冷月瀾生死未卜,帝位不能一直虛懸,於是在尋找了一個月未果之後,郭長風寫信回京請求各元老大臣早立新君。
當消息傳回京時,京中亂成一團,當時有資格繼承皇位的隻有冷筠未滿周歲的兒子冷陽,於是眾大臣商議許久之後,選出了三位大臣共同輔政,直至新君成年為止。
雖然南岐來勢洶洶,但北辰傾全國之力抵擋,人人奮戰,把南岐軍擋在安陳,不能寸進。
那段時間裏,蕭段幾乎在淮河兩岸掘地三尺,依然尋不到冷月瀾,他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不眠不休地搜索,因體力不支而昏迷了好幾次。
冷筠已死,而蕭段的謀逆之罪又是冷筠親定,因此無人敢平反,通輯令一直未解除。朱逢時不能讓他在北辰久留,便極力勸說他派人在南岐和西豐國搜索。
那時候蕭段的人馬已引起北辰軍和南岐軍的側目,蕭段無奈之下,不得不撤出北辰,回了赤渙遺族的據點五行山。
直至如今,蕭段仍未放棄尋找冷月瀾,他派人在南岐和西豐國的淮河岸邊悄悄搜索,日複一日等著消息,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失望,他終日活在焦燥和悔恨之中,整個人瘦了一圈。
看著這樣的蕭段,朱逢時突然希望冷月瀾能活著,否則,他不敢想像蕭段將會變成什麼模樣。以前的蕭段雖然性情冷漠,但至少充滿生機,但如今,卻與行屍走肉無異。
想到這裏,朱逢時忍不住歎息一聲,慢慢走近蕭段。
一曲罷,琴聲乍止,蕭段沒有回頭,隻是冷聲問道:“可有月瀾的消息?”
朱逢時的鼻間一陣酸澀,低聲答道:“還沒有。”
蕭段沉默片刻,終於聲音沙啞地說道:“無論如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最後四個字低得幾不可聞,說罷,蕭段仿佛用盡了身上的所有力氣,頹然倚在琴台上。
朱逢時見狀,不忍地說道:“公子……”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蕭段低著頭,聲音顫抖,似是無力承受那洶湧的痛楚:“那時候他說過,若我三日之後不能如約而至,他便躲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我想不到……我很後悔,為什麼我走的時候不帶上他?如今我恨不得時時刻刻把他綁在身上……卻再也找不到他了……”
“公子,別自責了,誰也想不到會這樣。”朱逢時上前一步,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輕拍一下蕭段的肩膀。在那刻,他看見蕭段紅紅的眼眶,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承載了太多複雜的情緒,讓人不忍細看。
蕭段從袖袋裏拿出一塊白色錦帕,他緩緩攤開錦帕,露出一撮青絲,隨著他的動作,一陣熟悉的蘭香浮動,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柔滑如綢緞的青絲,眼神中帶著無限眷戀:“我永遠不會放棄尋他,即使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屍骨帶在身邊,將來與他並骨青山。”
朱逢時尚未聽完便不忍地轉過臉,蕭段對冷月瀾的深情,即使是他這個旁觀者也幾乎負荷不了,更別論蕭段這個當事人。
少頃,蕭段小心地疊好錦帕,放回袖袋裏,隨即淡漠地問道:“最近可有什麼消息?”
朱逢時回過神來,說道:“從快意居那邊傳來消息,北辰和南岐仍然在尋找熙王,看來白錦對熙王仍未死心。”
蕭段聞言,咬牙切齒地說道:“白錦和白天擇!我和他們不死不休!”
朱逢時坐到蕭段旁邊,又再說道:“聽說,白天擇在戰場上被流矢射中肩膀,傷得不輕,白錦召他回朝了。”
蕭段聞言冷哼一聲,聲寒如冰:“算他命大,總有一天,我會在他胸口補上一劍。”
蕭段原本便對白錦父子恨之入骨,如今白天擇迫得冷月瀾投江自盡,新仇加上舊恨,便如東海明沙,無窮無盡。
朱逢時看著蕭段那張恨意難平的臉,問道:“您什麼時候去霜城?”
蕭段沉默片刻,終於說道:“霜城那邊的消息打聽得比較快,我明天就動身。”
一旦蕭段踏足霜城,便代表他們的行動正式開始,可以預見南岐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蕭段要用自己的雙手,為隱忍多年的國仇家恨作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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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進南岐的怡王府裏。當馬車停下來之後,一名約二十出頭的男子出了馬車,他身穿銀邊錦服,腰係玉帶,頭戴銀冠,臉容清秀,看起來一身書卷氣,此人正是怡王的獨子白慕棋。
怡王府的總管郭福早已得到消息,此時見白慕棋的腳步有些不穩,便知道他在賞花宴上喝多了,郭福立刻上前挽扶,說道:“世子,您回來了,醒酒湯已備好了。”
白慕棋的腳步並未停,他迫不及待地往他居住的觀濤閣走去,邊走邊說:“你讓人送到觀濤閣去。”
“是,世子。”這兩個月來,郭福已習慣了白慕棋的轉變,他最近不但出門少了,若出門,回府後也會匆忙趕回觀濤閣,仿佛裏麵藏著稀世珍寶。
白慕棋不再理會郭福,快步往觀濤閣的方向走去,當他踏進觀濤閣,他的小廝守元已候在那裏,尚未待守元說話,白慕棋便緊張地問道:“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
守元神色激動地說道:“世子,那位公子醒了!”
白慕棋聞言欣喜若狂,正要進去,卻忽然想起自己一身酒氣,於是說道:“我先去洗浴,稍後就到。”
說罷,他便快步走進浴房,俐落地褪去衣物,踏入浴池,還用了花瓣洗浴。
他等了兩個月,終於盼到那個人醒了,白慕棋心中的激動無法言喻。
他不由得想起初見那人時的情景,當時他和一群好友到郊外踏青,他因身體不適而提前回府,途經淮河時發現岸邊躺著一個人。他本性善良,便走過去查看,那人雖然一身狼狽,但一張臉卻俊美無鑄,讓他久久無法回過神來,更毫不猶豫地把那人帶回府中醫治。
剛開始那人的情況很不好,有好幾次都幾乎熬不過去,全靠他府中的珍貴藥材吊命。後來雖然情況穩定,但那人卻一直昏迷不醒。
自從救了那人,白慕棋幾乎不願意出門,他終日待在那人的廂房,對著那張精致的睡顏發呆,即使外出赴宴,也總是牽念著府中那人,魂不守舍。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刻意隱瞞了救人的事,享受著這個溫馨的秘密。他並非沒想過那人的身份,那人身穿華服,身上的飾物無一不是珍品,但他總是刻意忽略一些細節,不願意深究。
洗浴完畢,他快步走進那人的廂房,那人正在喝藥,清瘦的身體倚在圍欄上,他沒有束發,一頭青絲披散在身上,遮住了那張舉世無雙的臉。聽到開門聲,那人停住喝藥的動作,緩緩轉過臉來,那雙眼睛沉靜如水,卻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四目相接那刻,白慕棋覺得這世間的所有星光都聚集在眼前人的眸中,讓他的心裏悸動不止。
守元見狀,立刻對那人介紹道:“他就是世子。”
白慕棋這才回過神來,上前行禮道:“在下白慕棋,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緩緩垂下眼簾,濃密的眼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緒,低聲說道:“我不記得了。”
白慕棋聞言微怔,隨即立刻了悟:“你失憶了?”
雖然驚訝,但他心中的某個角落卻忍不住竊喜,因為這樣一來,眼前這個人就隻能依靠他。
那人掀開錦衾,想要下榻,卻全身無力,隻能倒回榻上。白慕棋心頭一緊,立刻上前扶住他,並為他重新整理身後的軟枕,柔聲說道:“你重傷未愈,宜靜養,若有什麼需要,你隻管跟我說。”
那人低低咳了幾聲,那略帶沙啞的咳聲傳入白慕棋耳裏,雖不劇烈,卻讓他心疼得肝顫。待咳聲靜止,那人便說道:“聽說在下已昏迷了兩個多月,全靠白公子仗義相救才能活命。請受在下一拜。”
說罷,他正要下榻行禮,卻被白慕棋急急阻止:“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別亂動。”
白慕棋說完,便接過守元手中的藥碗,湊到那人唇邊,輕聲說道:“先喝藥吧!”
那人聞言,伸手接過藥碗,緩緩飲盡。
白慕棋暗暗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見他行止優雅,知他必是出自高門,一時之間百感交雜。
那人喝完藥,守元立刻機靈地接過藥碗,退到一旁。
白慕棋拿起放在一旁的蜜餞,湊到那人唇邊,那人伸手接過,細細咀嚼,廂房內不聞人語。
少頃,那人又咳了幾聲,隨即說道:“多謝白公子救命之恩,在下已叨攏多時,就此告辭……”
那人尚未說完,白慕棋便急了,他輕輕按住那人的身體,說道:“路見此事哪有不救之理?你傷得很重,此時雖然醒了,但尚要調養很久才能下榻行走,否則會留下頑疾。再說你如今已失去記憶,無親無故,能去哪裏?你別多想,隻管在這裏安心養傷。”
說罷,白慕棋也不待那人回答便仔細為他掖好錦衾,然後坐在榻沿,安撫道:“我當時是在淮河岸邊救了你,你身上雖沒明顯的外傷,但也不排除是仇家所為。為了你的安全,我救你時沒有聲張,除了我和守元,沒人知道你在這裏,你不必擔憂。”
那人聞言微怔,抬頭看了白慕棋一眼,那眼眸冰潔如雪,讓白慕棋心跳如狂,幾乎把持不住,連忙移開目光。
“多謝白公子。”那人的聲音清脆如琴聲,柔柔拂過白慕棋的心弦。眼前這個人,無論是容貌、行止還是聲音都讓人迷醉。白慕棋活了二十二年,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觸動他的心。
聽到那人的稱呼,白慕棋心中有些失落,他立刻說道:“你可以叫我慕棋。”
語畢,他從身上拿出一片玉佩,遞到那人麵前,說道:“這是你的玉佩,上麵刻著一個瀾字,可能是你的名字,既然你已失憶,不如我就叫你阿瀾好了。”
那人接過玉佩,唇畔泛起一抹弧度,仿若暖陽初照:“好。”
一笑傾城,白慕棋覺得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燙,他立刻起身,手足無措地說道:“你應該餓了,我讓人去做一些粥,待會再來看你。”
說罷,他便帶著守元匆匆離去。
直至關門聲響起,冷月瀾才收起臉上的笑容,緊緊抓著手中的玉佩,心亂如麻。
他的記憶隻停留在當日和陸錚投江自盡之時,再醒來已不知今夕是何年,更不知道冷筠和蕭段的情況如何。問了守元,才知道已過了兩個多月,而他竟然被南岐的怡王世子所救。乍聽之時,他心中驚惶,怕白慕棋救他另有所圖,隻得假裝失憶,靜觀其變。
相處之下才發現這個怡王世子天性純良,身上完全沒有官場上那套爾虞我詐的氣息。他實在無法想像,那名在南岐權勢過人的怡王怎會教養出一個氣質如此幹淨的兒子。
無論如何,他身為北辰的熙王,住進南岐怡王府總有不妥,即使他假裝失憶,也不過能隱瞞一時,一旦事情敗露,便會墜入萬劫不複之地,因此他拖著病體向白慕棋告辭,誰料白慕棋竟為他瞞過所有人,而且白慕棋看他的眼神太露骨,他縱使再遲頓也無法忽略那眼眸中的濃濃情意。心裏的念頭轉過一重又一重,最終還是決定暫時留下。
他不敢打探外麵的形勢,怕被對方看出端倪,但心裏卻焦慮不安,更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胡思亂想片刻,他才轉目望向手中的玉佩,玉佩中係著紅色的流蘇,而在流蘇中間,卻有一個以蒹葭編成的結,縱使那蒹葭已枯黃,卻仍被他萬分珍惜地帶在身邊,因為它代表了一個生死不易的誓言。
冷月瀾溫柔地輕撫著手中的蒹葭,低聲說道:“無論前路如何,我絕不會忘記當天的誓言,隻要你不棄我,我一定會盡快回到你身邊。”
說罷,他把枯黃的蒹葭放到唇邊,印下一吻,以此慰藉自己那顆驚徨無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