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八章(14)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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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治道:“並非如此,看來你對朕的猜忌怨恨,的確不小,但更改決定,卻都是為了你好。朕自然清楚,你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若是讓你來坐這皇位,盡可成為比朕更合適的一國之君。曆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算你真的超越了朕,也沒什麼不好。隻因一旦成為皇帝,所擔負的責任便再不同,你會受到重重束縛,深陷權欲漩渦,不得脫身。而你的身邊,也再難找到忠心輔佐的近臣,有的隻是一群一味爭權奪利的爪牙。這個位子看似至高無上,實則才是最深重的可悲。當你發現,放眼天下,卻無一位可信之人,你能否理解,那種最深刻壓抑的孤獨?不僅如此,你還得步步算計,防人之隙亦攻人,才能活得下去。當全天下的重擔都壓在你一人身上,國家各處稍有疏忽,百姓背地裏罵的,便是你這個國君。隻因樹大招風,所有人漠視你理政辛勞,卻都來指摘你之時,你不會活得很快樂。朕嚐過了這種生活,眼下無法全身而退,朕隻希望,別再將自己最疼愛的兒子陷入這般境地。有時真正能掌管天下的,不是最有才能的人,而是最合適坐皇位的人。但願你會明白朕的苦衷,理解我為你的這番心思。朕覺得,你是個熱愛自由的孩子,你是該馳騁在山水之間,過無憂無慮的生活。也許你說得對,你的確不適合這個皇宮。”
    他一番苦口婆心,卻絲毫未能打動兒子。玄霜抬手“啪”的一拍,總算已控製過力道,但仍使龍椅靠手上的金漆現出一條裂紋,向四周擴散,顯得極為不祥。冷聲道:“夠了,你是安心向我倒苦水來著?你不是我,怎能將你的感受強加在我身上?至於我適合什麼,又不適合什麼,也不能由你妄加評判。到底好與不好,還要等我親身體驗過了才知道!你以為所有人都同你一般,無心稱帝,寧可寄情山水,乃至終生碌碌無為便罷?”
    玄霜外貌上的轉變本已與一年前大相徑庭,如今他這一番話,卻令順治深感同這孩子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話音苦澀的道:“朕不知道,你這一年究竟都經曆過什麼。以前的你待人有禮,人人盛讚……”玄霜打斷道:“但你現在也該知道,那一切都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沉溺過去之人,究竟是你還是我?”
    順治自顧自道:“在朕的所有兒子中,你無疑是最聰明的一個。朕從前最賞識的是你,時至今日……”頓了一頓,道:“也不例外。”
    玄霜一聲冷笑,仿佛此時才真正聽清順治言語,大笑道:“以前是我為討您歡心,處處裝來給你看的,你欣賞的那個人,與其說是我,不如說是由我假扮,你心裏的那個‘完美阿哥’。至於現在的我,一言一行,才真正表示我本人觀點。像這樣一個目無尊長,是非不分之人,該是那些封建老夫子最為厭煩的吧?又有誰會欣賞?曾經我百般討好你,是為了在你麵前盡量爭取表現,好讓你立我為儲。既然事實俱在,你又已明確表態,我可就不願再假惺惺費那番力氣了。何況魔教的副教主,若是一開口仍然彬彬有禮,可連我自己也嫌太假。其實你又何必找我回來?明知我既已舍棄宮中身份,就再無任何顧忌,不會給你半分好臉色看。盡是些含沙射影,冷嘲熱諷,你強要聽來,豈非給自己找氣受?大家老死不相往來,豈不是好?又或是宮中餘人都對你畢恭畢敬,你覺著日子太好過了,有意來找些新鮮?”
    順治卻也不惱,道:“你用詞尖刻,朕就隻當‘忠言逆耳’了便是。相比之下,朕寧可麵對真實的你,也不想同戴著麵具的乖孩子周旋。畢竟你的回答,都是出於自身的想法。那些表麵恭敬的權臣,朕一個也不相信。至少朕知道,你再如何熱衷皇位,卻也不會對朕有絲毫壞心。那些個年紀稍大些的阿哥,隻會處處揣摩朕的口風,同時揀著幾句話,便做托詞,值得他去興風作浪了。因此值得我信任的,隻有你一個而已。那麼現在,朕是否可以與你平等的談談?”
    玄霜從前討順治歡心,可稱得處處謹慎,唯恐稍有疏漏,一旦皇阿瑪稍露出半點不快神氣,也值得他緊張許久。而今日處處忤逆,卻反與當初成效南轅北轍,一時也是哭笑不得。道:“好,假設我是你重金尋來的謀士便了,到時可別忘了給我將報酬結算清楚。不過麼,太過相信別人,最終隻會自食其果。現在就不妨來說說,你連國君的尊嚴也不要了,這麼千辛萬苦,尋我回宮,到底是為著什麼?”
    順治苦澀一笑,道:“如果朕說是‘求助’,你信不信?”玄霜微微一怔,盤算著自己暗地裏結識的一眾黨羽,再推及暗中蟄伏的多股勢力,究竟是哪一方如此沉不住氣,打算先一步下手?又是誰如此無能,先就給皇帝瞧破了?身子也不由更坐正了些,故作輕鬆,道:“堂堂一國之君,卻求我什麼啊?難道是讓我幫你捉一隻蟋蟀?”
    順治四顧殿內無人,又緩步走到距大門最遠之處,壓低聲音,道:“最近宮裏不大太平,有人在暗中練軍,圖謀政變。其實她的拉幫結黨,可說早已開始,朕雖有察覺,不過故意不說罷了,隻希望她能良心發現,迷途知返。不過近日,看來她的勢力已然成熟不少,逐漸就將從暗處脫出,攤到明麵上叫板了。朕別的不怕,就擔心宮廷之變,影響極大,必將禍及百姓。戰亂一起,不知多少無辜者又將多經災劫……”
    玄霜皺眉道:“既然你知道他在醞釀著什麼,那就在他未及行動前,先一步將他辦了啊?看他再如何作亂?”聽得方才所言,腦中卻已漸漸勾勒出一個人的影像來。
    順治道:“太晚了,朕事事都在他們的監控之下,稍有動作,也將打草驚蛇。那人在宮中勢力更勝於我,假如貿然動手,逼得她走投無路,必將孤注一擲。因此朕現在是全然處於被動地位,明知她對朕,一開始就沒安著好心,朕卻仍是對她一再包容,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她能做得到翻臉無情,朕卻依然有所顧忌。現在隻希望,如果真有那樣一天,你能站在朕這一邊。哪怕政變後的結果,很可能對你有利。”
    玄霜腦中觀念先入為主,倒沒想過順治可會指桑罵槐,稱他是與叛亂者同黨。頭一個反應便先問道:“既然同我自身有利,你又有什麼把握,以為能說服我幫你?”順治不假思索,道:“因為朕了解你,朕知道你不喜歡命運由人擺布。你寧願依照自身原則,且去闖上一闖,哪怕碰得頭破血流,也是甘願。對不對?朕抱歉的隻是,將你卷入了這場是非之中。”
    玄霜冷笑道:“了解我?你憑什麼說了解我?從前的我,不過是一個不存在的假象。現在的我,你又了解多少?就敢下這麼大的賭注?如果我選擇站到敵方陣營呢?你豈非滿盤皆輸?”他心想順治對此所知詳盡,絕不會毫無防備,之所以故意發問,也不過是想多套上幾句話。
    順治道:“如果是僅存的父子之情呢?若是輸了這唯一的籌碼,朕寧可輸掉全盤賭局。”
    玄霜聽他言辭悲涼,沒來由鬧得自己心情也沉重起來。慣常的嬉笑調侃再拿不出來,頓了一頓,道:“皇阿瑪,我承認您待我很好。但我不需要仰仗別人的幫助,我也可以助您打垮爭權亂黨,更可以待在宮中,給您侍奉終老,隻不過……”順治聽到這幾句話,已是感動不已,心想他若能做到這幾件事,便有再苛刻的要求,也都能答應了他。
    不料玄霜話鋒一轉,道:“現在我對太子之位,對皇帝寶座,都沒了以往的執著。隻不過,那一國之君,我卻怎麼也要做上一做,哪怕是過過癮頭也好。等著吧,總有一天,我將取您而代之,直到我真正厭倦了為止。因為我最討厭被人搶走……本應屬於我的東西!您知道,從小到大,我的話一向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兩人間漫延過一陣長久沉默。玄霜此言一出,是表明他與順治立場相對,縱盡一時之忠,久而必生異心。過得許久,順治忽道:“一年了,你還在記恨你的額娘?”
    玄霜聽他提起沈世韻時,語氣仍是波瀾不驚,一時間幾乎推翻了原有猜測。愣怔片刻,才澀然道:“我隻是看不慣,她拿所有人都當做開路工具的作風。”
    順治道:“血濃於水,她縱有天大罪過,也畢竟是你的額娘,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再與她相見。更何況,無論她犯過何等罪行,背後的目的,都是為你這個兒子鋪路搭橋。她在你身上,是傾注了最大的心血,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是沒有錯的。更何況,誰又不是工具呢?受人利用,也同時利用於人,即使未必次次都是存心。人與人間的關係,正是全由這條利益所維係。你看朕宮中那許多妃嬪,平日裏爭風吃醋,若是一旦懷上龍種,便又想方設法,替他爭權奪勢,你道她們愛的是朕麼?不過是借助朕手中的權勢,鞏固她們自身的地位。身在局中,自當順應局勢,才有出路可走,無人能夠例外。朕並不怪她們。”
    玄霜皺了皺眉,道:“我怎麼覺得,您這是在自欺欺人啊?這些年來,她一手遮天,背著您究竟都做了什麼,您知道多少?”
    順治道:“很多事朕即使知道,也寧可將它深埋。宮中的真相,並不是要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後你就會懂,有時能夠不明不白,也是一種快樂。既然你額娘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惡事,你也不用如此嫉惡如仇。皇宮中是個強權與天理並存之地,若她當真做得天怒人怨,自會有人來懲罰她,你不必妄自出頭。回吟雪宮以後,還是去看看她吧。”
    玄霜從椅中站起,目光中有了幾分遊離,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您麵對的暗鬥,不僅局限於明麵可見的王公大臣。至於那些妃嬪,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好自為之。”還沒等順治反應,早已先一步跨出了乾清宮,一溜煙跑得遠了。
    守在宮門前的侍衛也隻來得及看到黑影閃過,急忙衝入殿中,就見順治獨自一人,踉蹌幾步,跌入龍椅,腦中還盤旋著方才兩人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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