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輕快活潑，漓天覺得自己似乎聽到過。直到他轉身，才看到那小女孩的模樣：梳著兩個小雲髻，穿著白雲裏衫，外襯一件粉色蘇州坊小襖，唇角含笑，眉眼含俏，那小巧的鼻子與自己父親的倒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可是，這個小女孩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漓天清楚地看到她唇角的笑收起，她眼中的天真爛漫轉為恐懼。
    仿佛漓天會將她吃了一般。
    “啊——啊——”小女孩驚聲尖叫，迅速撲進杜老爺的懷中，又哭出聲來：“爹爹，爹爹！蓉兒怕——”
    漓天呆住。
    杜老爺將杜蓉兒抱起來，杜蓉兒趴在他肩上嗚嗚地哭，杜老爺哄她：“蓉兒乖，這是你大哥，今日才歸家的，怎麼怕？”
    “爹爹，就是他，就是他，”杜蓉兒滿臉都是淚，“就是這個人，前幾日，要殺我和李伯的！”
    是了，他也想起來了。
    八月十五那日，那個下人，李伯。
    而他身邊那個小女孩，便是——杜蓉兒！
    他目瞪口呆，卻也無力辯解。
    要如何辯解？說他是受命的，他不想這樣的，他被擄走後，如今成了殺手，成了。。。。。。沾滿鮮血的殺手？
    他曾經刺殺過自己的妹妹，他的妹妹如今指著他說他就是讓她心悸的凶手！所以呢？他會怎麼樣？杜家。。。。。。還會接受他麼？
    多麼可笑。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目光急切，想訴說些什麼。
    我是杜晨啊，我一直沒有變過，父親，你相信我啊！雖然我曾被命令刺殺李伯，但是。。。。。。我從沒想過要殺人啊！
    杜老爺抱著杜蓉兒，狠狠地看著他，聲音威嚴：“蓉兒不會說謊！說，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杜晨。”一瞬間，他也恍惚了，他是漓天或是杜晨還重要麼？
    杜老爺怒不可遏，“我家杜晨絕不會做這種事！他不會害自己的妹妹！這些年來冒充晨兒的人那麼多，我竟沒有認出你來！哼，來人啊！將這小賊給我抓起來！”
    不知從哪裏湧出一群灰衣下人，手持棍棒，個個警惕地看著他。漓天頓感心寒，內心的荒涼與背棄之感快讓他失了力氣。有人在他身後踢了他的膝窩，他跪倒在地，怔怔地，一股悲傷彌漫出來。眾人看他不反抗，生了勇氣，舉起棍棒狠狠打在他身上。一聲悶棍下去，使了多大的氣力，下人停了都暗覺心驚，而這個已經倒在地上的男子，卻固執地一聲不發。
    仿佛想抓住什麼不放。
    “給我狠狠打！敢傷了我的蓉兒，還敢冒充晨兒！小賊！你可知‘無恥’二字如何寫得？！”
    “壞人，壞人！爹爹，打壞人！”
    有人一腳踹到他受過傷的左手，他捂住左臂，微微皺起眉。是的，他是雪門修羅，手中劍飲鮮血無數。
    他可以一個掃腿放到五人，就算不用劍亦可以用強大的內力震開這些下人，他可以一掌將他們送入黃泉，隨手一點都可以讓他們動彈不得。
    可是，他沒有。
    任由他們將自己踢到角落，身上的玄色黑袍沾滿灰塵，嘴角也有些青紫，發絲淩亂，他也似不覺疼痛，隻是淡淡地笑著，卻是讓人覺得難過。像是為了懲罰自己一般，默默地承受痛苦，隱忍，不外露。
    他曾以為這世間最真不過親情，最濃不過血水，卻沒想到，它是如此不堪一擊。啊，不對，應該是，用不過十年的時間就可以將它洗滌幹淨，不留一絲感情。
    亦是，多麼可笑。
    沐春風說的沒錯呢。
    他們不要我了呢。
    你說，我還能去哪裏呢？
    此時沐春風正站在杜府門外，聽到門裏不遠處傳來輕微的棍棒聲，好九好久，也沒繼續聽到呼痛聲，他歎了口氣，唉，這倔脾氣。當真是要見到棺材才落淚麼？
    “傻子。”
    也不知是在說誰。
    抬手叩響府門。
    “這位公子，我家老爺此時不方便見客，還請你——啊——”
    沐春風用扇柄擊中前麵人的天陰穴，小廝緩緩倒下。
    “抱歉，我找的是杜家小少爺，你且暫時歇歇吧。”
    走進大堂，沐春風的腳步硬生生地停住。他知道漓天定是被打了，卻沒想到杜老爺真的可以如此狠心。不說漓天是他的孩子，但也是一條命啊。
    看著漓天蜷縮著身子窩在角落，嘴角流出鮮血，眼裏的星光被悲傷湮滅，眉角有些淤青，他知道，漓天身上肯定還有更嚴重的傷。怒氣外湧，沐春風的手微微顫抖。
    杜老爺也注意到了這個藏青華服的男子，高聲喝到：“你是何人！誰允許你進來的？——”
    沒人看清沐春風是如何動作的，他似是翻轉了幾下手中的折扇，那扇就從他手中飛出，劃過拿著棍棒的下人的手，他們手中的棍棒倏然從手中掉落，一個個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手，似是痛苦萬分，仔細一看，那手腕處竟流出鮮血，浸染了一大片衣袖。
    他快步移動，身形一閃，杜老爺隻覺得一陣風，麵前就出現了那個男子。沐春風左手扼住杜老爺的喉嚨，折扇飛回，像是會認主一般，落在他的右手，他開口：“杜老爺，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兒子，你也倒狠得下心啊。”他笑了笑，左手微微用力，杜老爺睜大眼睛，嘴裏發出呃嗚聲，猛然抓住沐春風的手，沐春風看著他掙紮，“你可知，我這手隻要微一用力，你就永遠發不出聲了。嗯？”
    “沐。。。。。。沐。。。。。。別”漓天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杜蓉兒早已在一旁哭起來。
    沐春風最終還是沒有毀了杜老爺的聲帶。他放下手，看了一眼杜老爺後就走到角落抱起漓天。
    杜老爺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那眼神——那是一種想將人折肢解體的修羅的眼神。漓天緩緩抬起手摟住他的脖子，歎了口氣，沐春風皺眉，“我早說過，你回不去了。”
    漓天沒說話，隻是把頭靠在他胸口，麵無表情。
    沐春風抱著他，大步走出杜府大門。
    哥哥，我沒有錯，對不對？我隻是想回家啊。。。。。。
    嗯，你沒有錯。
    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家。
    次年三月，雪門暮霞堂堂主沐春風反，誅殺雪門門主，雪門覆滅。
    十月，沐春風建天煞教，擁原雪門絕殺漓天為主。
    曆時一年，天煞教暗中共殲滅主教十一個。
    江湖人稱，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