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明初時，鎮明嶺有個書生姓喬，在元宵燈會之夜，被手提牡丹燈籠的丫鬟引路，邂逅一位美人。從此戀戀不忘，每天夜晚，都會獨自前往月湖，與那名女子相會。
    “才子佳人？”
    “嗯，如果一具枯骨，也能稱得上是佳人的話。”
    才子佳人並肩而坐，看在他人眼中，不過是一個書生與一具枯骨。
    “後來書生無意進了一座寺廟，在後箱房見到掛有牡丹燈籠的棺柩。棺柩上寫的字樣，分明就是夜夜與他相會美人的芳名。書生心下害怕，請了人來施法除妖。”
    “書生不喜歡那位姑娘麼？”
    “誰知道呢？就算是喜歡，大概也經不住自古妖鬼會害人的說法吧？”
    一月之後，書生實在思戀美人，喝得酩酊大醉後去了停著美人棺柩的寺院。
    “後來呢？”
    “後來書生死在美人的棺柩中，與美人合葬。烏雲遮月之夜，總有人能見到書生牽著美人的手，走在湖邊。”
    “既然想要保命，書生為什麼還要回去找那位姑娘？”香爐裏的煙火已經熄滅，景沐陽昏昏欲睡。
    景詡拍著他的背，輕聲笑笑：“誰知道呢？”
    書生不知道，美人不知道，他們這些聽故事的人又怎麼會知道？
    景詡的房間裏多了一幅肖像，畫上的少女美麗高貴，雙手交疊在膝蓋上，護著一本破舊不堪的畫集，眼角眉梢都在笑。
    她是景家大宅裏的新客人。不願意進輪回道，也不願去找愛人的轉世。
    有愛，也會有恨的吧。
    和那個人，還是永不相見為好。
    不過現在，她端坐於畫布中，努力維持自己的麵部表情，開始考慮留在景詡家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塔西視線所及的地方，景沐陽枕在景詡膝頭，聽景詡講每日睡前故事。其實塔西很想問一句：“小少爺你都多大了？還要聽睡前故事這種東西？”
    還有就是“景詡大人，既然是睡前故事講點輕鬆幸福的童話比較好吧？”
    目光悠悠飄來，景詡特意放低了聲音：“塔西小姐，你好像有很多話要說？”
    塔西連忙搖頭，她決定封閉自己的五感，睡個十年八年。天天看人膩歪，會牙疼的。以前在紀家本宅就是這樣，紀子辛陪在被幻境困住的紀子昀身邊，看紀子昀的眼神如同深不見底的泉水，頃刻將人溺斃。
    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臉頰，塔西覺得牙真有一點疼。唉？話說她已經死去很多年，還能感覺到疼嗎？
    紀子昀房間的窗簷下掛著一盞燈籠，華光轉動的琉璃質地，栩栩如生的紫藤式樣，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眼睛。
    “孤寂的浪人在中元節夜裏遇見了愛慕已久卻剛剛去世的富家小姐，那女子提著豔麗的牡丹燈籠，笑意盈盈。欣喜之餘，浪人又想，小姐不是早就去世了麼？”
    “其實小姐確實已經去世，浪人懷裏的，不過是穿了衣裙的枯骨。浪人請法師驅鬼，全然不顧，那是他曾經深愛的女子。他日夜躲在家中，任憑那名女子敲門哀求。最後，浪人死在屋裏，身邊還有兩具女子枯骨。”紀子昀接過話頭，問站在窗邊的人：“你到底想說什麼？哥哥？”
    紫藤花燈在夜風中輕微擺動，紀子辛伸手去扶。這盞花燈是景詡送來的，燈火悠長，永世平安。
    “你困在屋子裏，看見了什麼？紀子昀？”
    “困在屋子裏？”少年彎起嘴角，笑意讓人很不舒服“不是說被手提牡丹燈籠的女子注視，並與她墜入情網，就會被她殺死麼？哥哥？”
    “放在那人身上，剛好相反吧？你應該告訴我，不要和手拿畫筆的流浪畫家相遇，不要喜歡上流浪畫家。否則，你會變成一幅畫，從此失去自由。”
    “我在說你的事。”紀子辛咳了一下“為什麼非要，提起那個人？”
    “你不就是想告訴我，不要迷戀黑夜裏提著牡丹燈籠的美人，不要隨隨便便，撿一幅肖像畫回家麼？”
    “何況，那幅肖像畫，和畫家畫集裏的女人是同一個。”
    “所以哥哥覺得，我像浪人，還是畫家？說不定，是景詡故事裏陪伴美人的書生？”
    “紀子昀！”從小到大，紀子辛很少能跟紀子昀心平氣和的麵對麵。比起這樣的拒人千裏，生病時的紀子昀要乖巧很多。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排斥他的靠近和保護。
    “你不想說的話，就這樣吧。”
    在離開房間之前，紀子辛還體貼的為他關好窗戶。
    他說：“你早點休息。”
    就這樣吧。
    我是說，我們，就這樣吧。這樣，就好了。
    碰的一聲響，手邊的花瓶被紀子昀摔向門板。浸入破碎玻璃的花朵，是紀子辛早上從庭院裏為他摘來的。
    秋天盛開的花朵比起夏天更溫暖，因為夏天的花朵總讓我覺得炙熱。你看，紀子昀，很美的花吧？
    紀子辛這樣說著，也不管紀子昀同不同意，把裝滿花束的瓶子擺在紀子昀的房間。
    “呐，我才不會告訴你，是因為嫉妒和羨慕呢。”也不會告訴你，其實，我很喜歡你擺在我房間裏的花。
    紀子辛。我的哥哥。
    為什麼不再多問幾句？少年坐在地板上，表情在光影裏變得晦暗。
    花妖和精靈喜歡在夜間去後山聚會，深夜的景家庭院萬籟俱寂。回廊懸掛的燈籠光線投進屋內，景詡下意識擋住身邊人的眼睛。
    “小叔叔？”迷迷糊糊的聲音，景沐陽的眼睫毛劃過景詡的手心，癢癢的。
    “天還沒亮。”
    “我夢到了呢。小叔叔說的故事。”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往景詡懷裏鑽了鑽，秋天的夜晚有些冷。景詡環過景沐陽的腰，替他拉好被角。
    景詡身邊很溫暖啊。景沐陽閉上眼睛，再次陷入睡眠。
    黑暗中悠長的古巷，遠處模糊的光影。女子手提燈籠，與男子攜手走過景沐陽身邊。還有陽光照耀下的花園，盛開的玫瑰花前，那個被畫家一筆一畫記錄下的塔西小姐。
    無論是畫家的臉還是書生的臉，都沒看清。他隻看清，不管是書生還是畫家，注視眼前人時，嘴角的笑意，是無法假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