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沐陽來景家以後，遇到的第一個亡靈，是在自己剛滿十二歲的時候。
    那時他由司機帶著，去參加自己的小學結業典禮。遠離景家結界保護的他，在放學後沒見到來接自己的司機，隻是見到校門外不知何時出現的幽謐小路。路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也看不到絲毫光亮。手撐油紙傘的女人一步一步從黑暗中走來，麵容很美麗，可惜完整的隻有一半，另一半，早已血肉模糊。
    景沐陽下意識往後退，被突然出現的景詡一把拉到身後護住。景詡當時十八歲，站在矮小的景沐陽麵前，就像無堅不摧的高大盾牌。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景詡畫出一道金色符咒，封住那女人的額前“邪靈退撒。”
    那女人哀鳴一聲，瞬間化做灰燼。
    四周廣亮起來，景詡輕輕歎氣：“怎麼還是和剛來那天一樣，喜歡拉著別人的衣服？”
    景沐陽有些不情願的鬆手，下一秒，他鬆開景詡衣服的小手被景詡的手掌抱住“別擔心，沒有人可以傷害你。”還沒有把你變成我心愛的人偶，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但凡會威脅到你的東西，管他是妖是魔，都由我來，一一清除。
    “誰殺了知更鳥？是我，麻雀說，我殺了知更鳥，用我的弓和箭。”
    “誰來充當主祭？我，鴿子說，我將當主祭。為吾愛哀悼。”
    “所以，再會了，知更鳥。當喪鍾，為那可憐的知更鳥響起，空中所有的鳥，都悲歎哭泣。”輕聲唱響的童謠止住。軟榻上的小孩已經熟睡，手來緊緊拉住景詡的衣角不肯鬆開。
    遇到這樣的事，還會害怕嗎？已經十二歲了，還是小孩子。撫開景沐陽額前的發絲，景詡的指尖溢出一滴鮮血，落在景沐陽的眉心，迅速消失不見。
    “心血為證，以吾之名，護汝永生。邪靈不侵，光明永存。心血為證，以吾之心，護汝永世。惡魔不侵，光明永在。契約締結。以吾之手，為汝斬斷萬物阻礙。”
    從今以後，任何會妨礙你的事物，由我為你鏟除。
    我會為你鋪平道路，成為保護你的利劍。
    即便隻想將你單做人偶，我也不會讓你遇到任何傷害。
    我的人，隻能留在我身邊。
    我的人偶，生命隻能屬於我。
    “我不會殺掉你，因為你不是知更鳥。但我”俯下身去，景詡靠近那人的耳朵：“會折斷你的翅膀。”
    沒有後悔的機會。你也是，我也是。
    景沐陽，是你先抓住了我，不肯鬆手的。
    前一秒還在睡夢中的人突然驚醒，被汗水打濕的頭發貼在額前。景沐陽推開被子的手已經沒有當年那小小的模樣，房間裏沒有景詡，沒有十二歲的自己。
    平複呼吸，他推門走向庭院。偌大的庭院在夜幕下顯得更加靜謐，隻有櫻樹含苞的花枝，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庭院裏的精靈和花妖們見到他，遠遠的就會躲起來，偷偷看他，並不靠近。
    絕對不能打擾主人，絕對不能擁有任何情緒，讓主人感到不滿。時時刻刻，都要做好為主人獻出生命的準備。這就是精靈和花妖們存在的全部意義。
    十二歲的景沐陽第一次聽景詡說這些話的時候，一株繁盛的薔薇正在他麵前慢慢枯萎，而後消失不見。
    犯了錯，就要遭到懲罰。這是世間亙古不變的道理。人不能例外，精靈也不能。
    坐在五彩石地的淺池邊，溫溫的泉水輕柔流過景沐陽的腳背。很舒服的感覺，思緒也會隨著放空。景家庭院裏的泉水一年四季帶著溫度，景沐陽從不知道它們從哪裏來。
    也許是這座山的山頂吧？他記得，山下不遠處就有溫泉街。
    成為初中生的第一天清晨，有巫女帶他去景家後宅的溫泉沐浴。那是景詡的眾多巫女中的一個，優雅而美麗。她穿著繁瑣的衣裙，裙擺長長拖過木質走廊。景沐陽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向前走。這眼溫泉水的曆史和景家的存在一樣長，雲霧繚繞，泉水叮咚，像景詡窗前的玉環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響。
    景詡為他準備了很多新衣服，清一色的長袍，款式和景詡在家穿的一模一樣，不過是換了顏色和花紋。
    這樣的衣服，女孩子穿會更好看吧？不經意瞄一眼身上的長袍，景沐陽靠向身後的假山石。最近，自己好像常常會想起以前的事。
    不知道是因為太想念，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因為快要忘記，所以大腦在本能的提醒自己，要記起來。
    景詡施咒的那晚，他並沒有睡著。景詡可能早就看出來了，可能是不想戳穿，否則景詡，怎麼會在自己耳邊說，想要折斷自己的翅膀？否則景詡在第二天，又怎麼會在他麵前，親手毀了庭院裏薔薇的精靈？
    景沐陽也曾問過景詡原因。景詡當時說什麼來著？對了，他說：“讓主人身陷險境的精靈，留著還有什麼用呢？還是說，沐陽覺得這樣的精靈有用？”
    景沐陽沉默著，眼前早已沒了薔薇的影子。
    那株薔薇，最開始是為了守護景沐陽才存在的。景詡給了它生命，當然也能隨時收回。
    今晚的星星不多，隻有寥寥幾顆。
    景沐陽環顧庭院，發現自己已經忘記薔薇生長的地方，忘得徹徹底底。景家的庭院就是這樣，不知何時消失的花叢，馬上就會被新的花叢取代。久而久之，人會習慣忽視。
    景詡有時很耐心，景沐陽也沒想到，他會在打雷的夜裏，坐在自己身邊唱起童謠。反反複複，關於死去知更鳥的童謠。景詡為他唱了六年，是六年吧？
    那時，他的房門外，還沒有關羽化的鳥籠。他依舊身穿小學製服，按時上課，按時回家。
    “誰殺了知更鳥？是我，麻雀說，我殺了知更鳥，用我的弓和箭。”
    忽然有什麼東西，從半空中墜入池地，濺起水花。景沐陽看過去，一隻飛鳥安靜的躺在池底。藍色羽毛，知更鳥。傳言中的，上帝之鳥
    “誰來當他的執事？我，雲雀說，如果不是在黑暗中，我將來當他的執事。”心裏默默念了治療用的咒語，景沐陽將知更鳥捧在手心裏。知更鳥的翅膀動了一下，隨即再次飛向夜空。留在景沐陽麵前的，不過是漂浮在池水上，藍色的羽毛。
    “就算你身處黑暗之中，我也願意，變成你的執事。景詡。”
    少年看著夜空，似乎在自言自語。
    主宅廊下懸掛的琉璃燈晃動，很快熄滅，餘下一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