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殘存的積雪一夜間消失無蹤。遠方而來的風，仍舊徘徊在整座家宅裏。
    大概是春日的陽光擁有無法抗拒的魅力，連一向不喜歡強烈光線的景詡也敞開了麵向庭院的拉門。陽光肆無忌憚的迎麵而來，景詡不適的閉了閉眼睛。果然，長久呆在黑暗中的人，並不適合被陽光照耀。
    再次睜開眼睛時，景沐陽已經站在門外禮貌的向他說出問候的話語。那孩子和他，的確一點都不像。即便是白天，景詡也會在自己的房間裏施下令光線變得昏暗的咒語。景沐陽卻可以毫無顧忌的站在陽光裏，堂堂正正。
    在景詡身邊坐下，景沐陽將水滴形狀水晶瓶推到景詡麵前。水晶瓶裏裝了一隻鳳尾蝴蝶，紅黑花紋的翅膀，正在上下扇動。
    “今早在庭院裏見到它時，覺得很漂亮。我想，應該帶來給小叔叔看看。”
    瓶中的蝴蝶還在尋找出口，景詡看它不斷扇動翅膀，好半天才點頭回答：“嗯，的確是很漂亮。”漂亮有什麼用？眼前的美麗，也遮蓋不了，曾經醜陋無比，遭人厭惡的事實。
    “沐陽，你今天心情很好。”景詡語氣肯定。景沐陽已經很久，沒主動來過他的房間，沒主動跟他說過話。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們相互疏遠。
    好像是，景沐陽成為初中生以後吧？都說孩子大了，就不愛跟長輩親近。隻是，景沐陽真的長大了嗎？在景詡沒發現的時候。
    景詡每次離他近一步，他會下意識往後退兩步。就像一周前，景沐陽的升學式。
    對景沐陽來說，景詡大概隻是眾多長輩中的一個。可惜，他這個長輩並不合格。好笑，無數次，想要把景沐陽變做人偶的他，又怎麼能算是合格的長輩。
    “隻是因為最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景沐陽語氣淡淡的回話，視線卻在看庭院裏的櫻樹。天氣漸漸暖和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庭院裏的櫻花綻放。
    應該，會很快吧。
    陽光真好，景沐陽伸著懶腰，而後竟自將頭枕向景詡的膝蓋。景詡挺直背脊，身體僵硬，他聽見景沐陽輕聲笑道：“小叔叔，以前，我也總是這麼靠著你的。”不是不想靠近，也不是故意躲開你。隻是弄不清楚，自己該以什麼樣的心情，留在你身邊。
    害怕景詡會不要他，害怕景詡有一天，會趕走他。
    這樣長久以來不安的心，在他看見落水的知更鳥時，徹底清醒。
    小叔叔，不，景詡。我還不太了解，那份悸動的心情，我隻是想，留在有你的地方。
    景詡在，景沐陽就有存在的理由。
    “小叔叔不覺得，我們很像嗎？”
    “誒？”手指分開少年額前的頭發，時光似乎真的從未走遠。或許，走遠的，隻是他們。
    景詡身上似有似無的冷香，景沐陽每次聞到，都會無比安心。他舒舒服服枕在景詡膝上，語氣慵懶：“我要睡一會，小叔叔。”
    景沐陽和景詡，如同兩隻分別被水晶瓶關住的蝴蝶。他們日複一日看著彼此，想靠近，卻忘了中間隔著冰涼的瓶壁。透明，卻無比堅硬的瓶壁。
    再不斷往前，會傷痕累累呐。景沐陽這麼想著，麵對景詡的靠近，不斷後退。他一直退後的話，景詡就不會再去撞擊那道瓶壁了吧？
    為什麼總是躲開呢？我不是說過，你躲不掉嗎？麵對景沐陽的疏遠，景詡站在原地，無可奈何。景詡說過，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如果渴望光明，那麼就將粉身碎骨，必死無疑。
    就好像如今的他，站在光與黑暗交替的邊緣，不知道是後退一步，還是走上前去。
    景詡說他們不像，因為他們一個生於黑暗，一個永沐陽光。
    景沐陽說他們像，是指那種，靠近，遠離，又再次忍不住靠近的，笨拙的心情。
    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景詡懷裏，伸手去摸景詡的臉頰，最後遮住景詡的眼睛。眼睛被人蒙住，春日的陽光變得好像橙黃的柑橘。
    景沐陽問：“小叔叔，我的手心，是暖的嗎？”
    “不睡了嗎？”景詡說著想拉開景沐陽的手，那人不肯放開。又來了。景詡頗為無奈，景沐陽小時候，明明隻喜歡抓住他的衣服不放。
    “你還沒有回答我。”
    今天的景沐陽和景詡往常見到的不一樣。以往的他，會躲，會逃。而不是像今天，固執，大膽。
    “你今天很不一樣。”
    “我說過，因為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景沐陽聲音悶悶的，一隻手還覆在景詡的眼睛上。他猶豫了一下，在收會自己的手時坐起來。笑容自嘲：“我想，大概是來不及了吧。”
    沒有任何一個人有義務，用所有的時間，去等另一個人。
    景詡，我不要你成為保護我的利劍。相反的，我有朝一日，會成為守護你的執事。
    “不。”笑意染上景詡的眼角眉梢，直達眼底。他搖頭，拉起身的少年坐下：“無論是什麼時候，你永遠都來得及。”
    “隻是。”將人擁入懷中，手臂緊緊環住對方的腰。低聲呢喃：“不要騙我，景沐陽。”否則，我會把你變成死去的知更鳥。
    溫熱的觸感落在景詡的臉上，有人快速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緊接著逃也似的跑開。
    庭院裏美麗的巫女們視而不見，隻是紛紛轉過身去，三三兩兩欣賞景家如畫的庭院。看見幾百年的院子，越看越可愛了。
    花妖們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詡大人笑起來，真是好看。誒？從此庭院裏是不是再也不需要她們點綴了呢？花妖們沉默下來，深為自己的前途感到擔憂。
    精靈們很開心，晚上一定要去後山舉辦酒會，跟後山的精靈炫耀，他們見過不苟言笑的詡大人笑起來的模樣。
    景沐陽一陣風似的跑過，驚得坐在錦鯉池邊羽化手一抖，一塊點心落盡水裏，被一群錦鯉分食幹淨。嚶嚶，丘離帶給他的點心，就這麼離他而去了說。羽化咬著袖子，不甘心的朝景沐陽跑開的方向看了倆眼。
    不就是人類常說的表白嗎？小少爺，你有什麼好害羞的？
    景詡對熱鬧的庭院視而不見，兀自盯著不知何時落在他手心上的鳳尾蝴蝶出神。直到蝴蝶扇起翅膀飛出他的時間，他才想起景沐陽剛剛跑出去時，帶到了裝蝴蝶的水晶瓶。
    飛出困住自己的水晶瓶，原來並不是什麼難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