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明燈天下灶,萬頃清流陽春水  (16)萬裏江山如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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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削藩一代,尚儒萬年。
    明建文年間,沒有一日是太平的。
    從自己門前排出送禮的隊伍,堇知道自己那皇兄已經坐在接見的朝堂上了。
    “沒有殿下的命令,誰都不可以喧嘩,哪怕發聲細如微蟬,罪同割舌剜口!”
    紙糊門外一個背著自己拔劍的人還念念有詞。
    “就你嗓門大是不是!”堇吼著開門出去,金山銀海,盡皆琳琅,不勝枚舉。
    月雪執劍在左,七階殿下,萬國俱禮。律若無人。
    “諒你不請之罪,萬家平身。”
    她淡淡招了下手,這些小國使者便從禮物中抽出身子,恭敬的退到牆角。光留下的禮物,都可以綴滿這間屋子所有的棟梁了,她邊走邊想。
    她一邊快眼掃過幾個禮物,一邊就聽見月雪漲紅了臉大聲嚷道,“殿下,卑職知是死罪,請允許卑職為殿下的身體負責!”
    “你說啥?”
    “殿下,昨夜您許卑職在您房中過夜,體恤之恩卑職永生不忘!”
    ……
    再嚴肅的使者看見這個都忍不住交談起來了。
    “你給我進來!”堇扯著月雪推進了屋。
    這就是大明嗎?侍衛和郡主這樣搞,好開放啊……
    “清央,我真後悔教了你那些話,這不是我那時代,這時候會殺了你的……”
    是我不理解這個時代還是怎麼樣?大明多直男啊!
    “殿下,蝦夷務商,不可豫交,郡主當那些人是什麼?北元就是聽了那些商人的話,才有元滅!卑職口拙,但自古皆以國禮為貴,禦兵禦農無禦商之法!”
    “你以為我真信了他們的話,商人嘛,都是行商走獸而已,我會信了他們,我連看都未看一眼。”
    “是人是獸,劍上沾了血,掂掂手指便可知道。郡主是要誰的項上人頭,卑職皆可砍來參見;郡主莫要怕了他等賊番,您令畢刀下九族同途!何須平目相待!”
    “清央,你可記得清這刀上有多少人的血?”
    “郡主,見過清央出鞘的,頭斷隻在吹毫,但清央劍是不沾血的,任何汙物碰濺劍身,都不會有牽掛。隻是人數巧還記得,約莫七七四十九惡、八八六十四佞,九九八十一詐……郡主想要誰的項上人頭,清央即刻動身去取。”
    “不不不……安靜待著……”她忙安撫住他,多日前寶旌郡中強盜猖獗,隻是那個賊人推了她一把,但見杏花樹上清央出鞘,一劍斷頭。
    他不是個說笑話的人。
    至少現在還是太平的時候吧……我不想,再看見他在血中的樣子……
    “官家施主!官家施主!”
    “誰?”聽到外麵有人一喊,清央手按劍柄,挺在身前。
    衝進來的竟是一個和尚,他三步並作兩步,摔倒在堂前,雙手舉上一枚榆木護符,“官家施主,貧僧有此物獻予殿下,此物雖不名貴若如珠寶,可經佛守寺六十四位禪師開光,有吉祥平安之佑意,請殿下收。”
    堇看過那枚木珠,又把木珠還僧,猶豫的說,“不用膠漆、蠟油敷色;有如此濃濃的佛香,聞來清治盎然,此物,為禪關榆,不知是哪位大師戴在身上二十年的寶貝,已被潤養的剔透圓滑。那我不得不問一句,還俗了,豈不可惜?”
    “回殿下,大師,大師他……餓死了……陛下說,今後皇家祭祀的香火,再也不去繼了……”
    “我哥他!”
    清央拽住她,道:“陛下決定的事情,我們都不能有主意,殿下,這事管不了。”
    “多日前陰空多雨,春雷突至,佛塔本是黃銅所鑄,春雷貫入,終於徒輩之手,毀於一旦。小僧帶佛傳之物入俗,還望官家施主批下修繕款一張!脈脈香火,國祚綿長!”
    “這事,你求她也是沒法的。”
    門外又走進來一人,拎著簡便的茶具,青紋夾衣,水縑行紗,快步走來,將懷中的銀子交給和尚。
    “微臣目少慈。二十兩銀子,可還夠用?”
    “永生不忘。”
    “這銀子是我私下給你的,不許告訴誰。”
    和尚謝過便走。
    “這好像不是陛下的意思吧?那和尚走的倒快!”
    堇坐在椅子上,月雪站立在前,他打小瞧不起這些虛情假意拿錢消災的人。
    目憐用紗袖掩口,“月雪,你主人待我如摯友,而你為何要有敵意?”
    “對啊,清央,你去做你的事情吧,不要管我了。”
    “郡主隨時吩咐。”
    ……
    “早聽說寶旌有主。其緣也巧,府中一見竟比畫中更有神采。”胭脂色的江山下,他的香腮微微泛著紅光,用手袖半半而遮,有如在水裏擺尾的魚兒搖動著一身的音樂。
    “能進這寶旌別院的,先生掛謙了。”
    目憐溫柔一笑,把前腿蕩了進來,一根扇子夾著袖子,飽含的真切笑意帶著融化時間的魄力,他虛打一個作揖道,“方才陛下的意思,您也了然於心,國庫空虛,勿耗巨材,何況這是拿錢修一個幾百年前的佛塚,”目憐覆了扇子,“他朱家自然不能答應。”
    “跟一個從小受儒家教育的皇帝要求這個,”瑾輕鬆一笑道,“沒被屠廟就回去燒香吧。”
    “皇上希望大臣,還是洋人的兒女都能入翰林院為士,這樣無論膚色信仰,都是我朝人才,畢竟代天巡狩,其下皇臣,這翰林院裏朗朗的儒家經典才是萬年皇朝該有的術業!”
    “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套路嗎?”
    ”哦,”目憐若思一般在席子上坐下來,單指把扇子叩在了桌子上,伸過臉,眼裏閃著幾絲生命的光火,“郡主知秦皇漢武否?”
    “當然知道。”
    “古人已矣,”目憐從席上站起身子,大聲說道,“今人不過如此,”離席輕甩衣袖,用手托著落日下的大明旗幟,徐徐清風撥動環佩,從近乎完美的唇下啟出一個動人的弧度,“那就看他朱允炆,有沒有那秦皇漢武的能耐了。”
    其實他們做皇親的怎麼不明白,那朱允炆的溫和與儒雅,還有那一點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哪裏是秦皇漢武啊,那就是陳李後主啊!
    瑾慢慮過後站起來。“目先生說的確實沒錯,不過在明廷裏過分強調秦皇漢武的功德,豈不是拿我大明的翰林院三十萬古書當擺設?”
    “翰林院……對啊,翰林院!這樣今後隻有洋人來朝,而無明人遠遊。人人可避嫌廉孝,養親待侶,天下大同,指日可待,陛下必是萬年明君。”目憐渡到門口,又急地折回來,那笑容溫暖,留白處卻見森森寒意,發人骨髓,他打開扇麵,像有無數的凶劍握在手中,“一介女流之輩,竟能說的上翰林院,錦衣衛沒白配啊!”
    “清央?”
    “正是,”目憐一打扇柄,“這等猛將,安能折在繡樓上。”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目憐是什麼樣的人,宮裏的傳聞中,集幾十種優良品質於一身,今天妝瞎妝了。就連腦袋都不想要了?
    她拍案起身,“哼,你怕是要失算了,我的清央劍是一柄不血的刃。想世間四十九惡盜、六十四佞賊、哪個不是一等一的凶數,都不曾卜清央劍一分的凶吉,怎能被這一言一語影響!
    清央劍是前元最好的玄鐵所鑄,劍身淡淡紅光,絕不是血色殷染,那是因為用上了大馬士革的鈷!清央是我的劍,隻聽我的命令,目少慈,在我手裏要他,你說自己夠不夠資格!
    “郡主說資格,”目憐從袖中托出一盤小茶壺,“郡主可知道,資格二字何解?”
    “什麼?”
    “資格二字,”目憐用下巴墊著手背,“那天的萬裏江山。夠不夠放到今天做資格?”
    他笑。由鏡中取來天光,從袖中掏來的石塊竟散發出青色的火焰。直把石頭錘煉去了泥胚,變成一塊塊金色的晶石。她怪,他笑,連貫的動作,有如回放般,一幕幕的奪眶而來。變焰中茶壺一落,開盞馨香。
    “變魔術的嗎?”
    “他日代大明巡狩天下,繁華富貴願拿來與郡主同享。”目憐翹起三指,一張比茶葉更平整,妖豔,富含著激動神色的容顏飛旋到了她的耳畔,“魔術,你倒是隨口給這兒戲起了個好名字。”
    “謬讚。”
    “呐,你說,”目憐又重新坐到了席上,玉杯花茶隨他的手心手背上下托大,讓人看不開眼神。末了便趁著溫熱送到口邊。用眼神停留在她的唇前,“代大明巡狩萬裏江山,其實不過是一場魔術表演完的功夫。”
    她放到唇邊細品,那不像茶,像蜜,抬頭一見,目憐的臉要撞到了她的鼻尖,忽地又笑地像蜜裏的毒藥一般妖嬈。
    “像魔術一樣,有人上去,有人下來,轉眼萬裏江山,五穀豐登,就像夢一樣,你說是不是?”
    “我喝的是假的茶。”她不可思議的說。
    “那也不是真的江山啊……”妖媚的眼波輕轉,盡透著詭異的色澤,仿佛杏花中的落蕊,仿佛夕陽下的初雪,在不可能長遠的瞬間,漾開了無比邪美的光彩,又一次湊近,“你想喝真的茶,我就泡來給你喝,你想要真的江山,我盡可拿來給你享用。”
    “你說什麼?”瑾故作鎮定地放下茶杯,“你終究不姓朱啊……”
    “我想,你終究是沒能明白我的意思,”目憐用扇一扇,那金色石頭上的火自然滅了,他將石頭收到懷中,“你喝到的茶,很甜,是因為有了蜜;你見到的江山,很醜,是因為沒有我,”目憐笑著站起身來,一隻手還摁在茶壺頂端。那目光卻是凜凜照人,“萬裏江山畫如何?”
    “一點明燈博爾侯,”瑾朗聲對出下句,隨即一改冷靜為癲狂,“罷,罷,罷,如此,我便是與你會弈到一盤中,不知還有個俗念可不可以?”
    “你算哪門子的脫俗?說來,”整理茶具的目憐放鬆的笑道,“我還有什麼不能滿足你的?”
    那笑容真不是玩笑。
    “我要求,隻做你魔術的觀眾,不參與任何事,不揭發任何事,除此外……”她忽覺得舌尖上一點甜蜜變的火辣,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杯中茶,指尖牘,他笑著捏起她的發絲,“除此外而何?除此外你也逃不掉。”
    溫柔的話語,溫柔的鼻息,溫柔到人四肢百骸之前,分不清毒藥和蜜的區別,這就是他身上帶的氣味。瑾後悔為什麼沒能看見他拿出毒藥。
    “加了什麼……”她盡全身的力氣把目光瞄向她,在灼燒般的黃昏裏,細細繚亂著幾根火焰一樣的頭發,俊美的就像剛脫盡泥胚的晶體……我呸!
    “一點迷迭香而已。”
    “你不要動手……動腳的!”
    “不會的。”
    他揮袖挽下失神的她,在懷中擁著睡去。久經宦海的笑唇,彎出走刀的纖薄弧度,含義不淺的張出極淡的美,在火辣的情感中釋放著迷迭的清涼。
    “常說追隨太祖是祖父的臣節;驅逐北元是家父的臣節;忠為國之棟,孝為家之梁,可憐忠孝不兩全,生逢亂世,鼓琴聽音更是念不到的奢望而已。”
    他抱下睡在肩邊的堇,等她在床上舒展開身子時,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咬著優雅堅定的聲音一字字契合著掌心的溫度,他道,“兔死狗烹,是年,我已而立,弑君之道便是我在此立下的臣節……”
    “削藩不好嗎?當今聖上,已經在做了啊!”她幾乎是無意識的說出這些話。他眼中的墨意更濃,畫淡的細睫有如在天中鳴走的疾電,在靜止的瞬間爆發出灼目的美。
    “削藩削藩,你隻知道削藩,你可知道,目家,原本就是王侯。翰林院的文章又怎麼能理解?分享繁華富貴與善終的命運裏,指望不到這些美麗的臣節……”
    在漸漸散去的背影與迷迭花香中醒來的時候,模糊一片的感官中,隻聽的見自己狂亂的心跳。
    他拂袖歎息,緩步離開,月光點亮他的一角,其他地方卻更加的漆黑如墨了。
    你說茶葉之比蜜蠟、硫砂之比灰碳、大明之比目憐。這一將一代誰是誰不是俗物?
    ‘啪!’
    在他驚愕的轉身後,是她和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扔出的鞋子,她攥緊拳頭,終究還是無力。
    他歎了一聲,轉過身,再蹲下為她穿上去。
    “魔術魔術,”在他的又一次措手不及中,她緊緊撕扯著他的臉頰,“魔術魔術,萬裏江山,它,終究不是魔術啊……”
    “你這……”目憐攥住她的手,“你不是不參與嗎。我還真有把你拉進來的打算!”
    “不參與嗎?不參與就好,我再確認一遍。像蜜一樣妖嬈的,都是毒啊……”她已無力再與他爭辯一言一句,閉上眼聽到他出門的腳步聲,未幾又翻過身來叮囑一句,“來生莫要再生於帝王家——”
    你聽到和沒聽到,又有什麼區別在?
    終究都是不想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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