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雪來到北燕時，已經是兩個月後了。慕容勤駕崩引起的風波，已經塵埃落定。獨孤太後聯合她背後的獨孤家族，擁立了才五歲的八皇子慕容琛為帝，慕容琛的生母正是獨孤太後的侄女靜妃。新帝年幼，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國舅爺獨孤峰任攝政王輔政。這一出宮廷爭鬥，最後的、最大的得益者，隻有獨孤一族。其他皇子殺的殺，貶的貶，隻有一向淡泊的大皇子慕容霈幸免於難，不過在獨孤氏強壓之下，也是朝不保夕。奇怪的事，朝中另一大家族賀蘭，竟是按兵不動，不聲不響地看著獨孤家坐擁天下。眾人隻道是慶貴妃賀蘭晴的死給了賀蘭家致命的打擊，一向疼愛孫女的賀蘭老爺子得知賀蘭晴之死，便一病不起，賀蘭家怕是要就此沒落了。
    比起此時此刻獨孤府的門庭若市，賀蘭府明顯要冷清了很多。慕雪從馬車上跳下來，一陣寒風襲過，雲舒趕緊給他披上鬥篷，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賀蘭老爺子是真的病了，不過沒有外界傳得那麼嚴重。大兒子賀蘭臨和夫人正在床邊侍疾，見慕雪來了，他們便退了出去。
    老爺子半眯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慕雪試探地喊了一聲：“外公？”
    賀蘭靖哼了一聲。他本來有三個兒女：大兒子賀蘭臨，資質平平，他從來不寄厚望，隻盼平安一生；二女兒賀蘭夢，天生麗質，當年的北燕第一美女，一朝選在君王側，母儀天下，可惜紅顏薄命，因病早逝；小兒子賀蘭嘉，是他最寶貝的，天資聰穎，貌比潘安，卻又偏偏淡泊名利，十二歲便離家出走，不知所蹤。
    如今偌大個賀蘭家，他這一病倒，發現竟然無人可以依靠了。上一次賀蘭家族遇到這樣的危機，還是賀蘭夢病逝的時候。先帝念著舊情勉強撐了幾年，待到先帝薨逝，慕容勤即位，真的是到了生死關頭。他不得已，把唯一的孫女賀蘭晴送進了宮，賀蘭晴也是爭氣，贏得了慕容勤的寵愛，撐起了這個家族。如今晴兒也去了。一山不容二虎，獨孤氏怎麼可能放過他們。他稱病退隱，才安穩地度過了這兩個月，再往後呢。他老了，賀蘭臨也挑不起這個擔子，賀蘭家族怕是真的要煙消雲散了。
    慕雪的到來給了他希望，又讓他憂心忡忡。這個外孫簡直集合了賀蘭家和慕容皇家所有的優點，卻也有著龐大的野心和狠毒的手段。三年前，慕雪踏入這裏，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他就發現了。
    他記得當時慕雪毫不避諱地要賀蘭家的襄助，可這個孩子明明什麼都沒有。當時越國的皇帝楊承睿要起兵攻打大燕，他想讓慕雪知難而退，便和慕雪立下賭約：若慕雪能讓越國退兵，他便將賀蘭家交給慕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有意要挫一挫這初生牛犢的銳氣，沒想到慕雪滿口應下，要他拭目以待。
    如今他真的看到了這個結果，慕雪僅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就把越國攪得天翻地覆，無力顧及北燕。他看到了這個孩子的能力和勇氣，可是他又有些恍然，如果把賀蘭家交給慕雪，這北燕百年望族，會走向什麼樣的結果？
    “外公，您可還記得當年的賭約？”
    賀蘭靖看了看自己這三年未見的親外孫，發現他變了不少，長高了，卻好像更加瘦弱，眸子裏除了當年那份銳氣，還有滿滿的滄桑。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女兒，他想夢兒要是還在，看見自己的兒子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會不會心疼。
    “你還有臉回來？”老爺子咳了一聲，“晴兒……晴兒的死，跟你脫不了幹係，別以為我不知道！”
    慕雪眼中閃過一絲隱痛，聲音卻依舊冷硬：“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晴兒是為了賀蘭家，為了北燕死的。”
    賀蘭靖抓起床頭的藥罐砸向他，蒼老的嗓音裏帶著一絲顫抖：“你怎麼恁般無情！你不是我賀蘭家的孩子！”
    慕雪側身躲過，藥罐在他身後砸得粉碎，他跪了下來，“我是賀蘭家的人，賀蘭一族也正需要我這樣無情的人。外公，一味委曲求全，隻會毀掉我賀蘭家更多如我母親、如晴兒這般的弱女子，最終走向衰敗。外公，您若是想延續這百年香火，隻能把賀蘭一族交給我，把您所有的力量都交給我。您也沒有的選了，獨孤家虎視眈眈，您身邊除了我已無人可以依靠。”
    “滾！”
    “外公，隻有我，能給賀蘭這個姓氏無上的榮耀。隻有我。”
    賀蘭靖已是老淚縱橫，如一棵寒風中的枯樹般顫抖著。而慕雪，是一株不畏風雪的寒梅，傲然而立，就那麼跪在他床前，跟他說，要給賀蘭無上的榮耀。
    他是真的老了。
    那年冬天的末尾，一隻從南方飛回龍城的鷹，迎著漫天風雪，展開了他最華美的羽翼。
    慕雪在賀蘭靖的支持下，集合了賀蘭家所有兵力，聯合慕容霈，血洗了北燕皇宮。這猝不及防的宮變，人們才看到那個淡泊又年輕的皇長子慕容霈的真麵目，當年被送往越國作質子的先帝最寵愛的小皇子慕容雪，也重新走進眾人的視野，火紅的袍子仿佛鮮血染成，絕美而又可怕。
    獨孤太皇太後暫時被軟禁在她的寢宮裏，她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當慕雪踏雪而來，她看著那副和賀蘭皇後相似的容顏，失控地大叫了起來。
    慕雪嘴角掛著一絲笑，摘下了狐毛披風交給一旁的宮人，又抖了抖袍子上沾的雪花，無比閑適。
    “太皇太後，您還活著呢，真好。”
    他像一條漂亮又劇毒的蛇，朝她吐著信子。她驚懼無比，往後退了一步，跌坐著鋪著貂毛的椅子上。
    “知道慕容勤是怎麼死的嗎？”他慢慢走近她，漫不經心地問著，不待她回答，便笑著解答道：“您還記得千日醉嗎？”
    千日醉，慢性毒，一點點攝入體內，人會越來越虛弱，慢慢死亡。當年慕雪的母親，賀蘭皇後，便是被獨孤氏下了此毒，一點點剝奪了生命。獨孤氏買通了太醫，皇後真正的死因，連先帝瞞了過去。
    獨孤氏自然想到了這些，麵無血色。
    “我這些年也無甚建樹，好在有個對毒藥頗有研究的師父。他那裏有一味毒，跟千日醉倒是有些相像，也是慢慢的，一點點蠶食人命。不過毒發起來，可千日醉痛苦多了。不知道慕容勤死的時候，得有多痛，那種，撕心裂肺……”
    “別說了！”
    她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妝容剝落，皺紋爬上來，十分猙獰。她撲向慕雪，想要掐死他，又被幾個太監按了回去，動彈不得，捂住了嘴，隻能死死地瞪向慕雪。
    他十分享受她怨毒的目光，拿出了袖子裏一個小瓷瓶，輕輕摩挲著。見她驚恐地看著他，又是微笑，“放心，太皇太後，這不是給您的。您的大恩大德，我可是沒齒難忘，我怎麼會給您下毒。”
    “突然想起來，您還有一位公主，叫什麼來著，慕容菲，是吧？我記得好像跟我一般大，出閣了嗎？”
    她被布條塞了嘴，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眼裏滿是驚恐的淚水。
    他半蹲到她麵前，晃了晃手裏那個藥瓶，“這是千日醉了。公主那麼可愛，自然要給她。您說，要是讓你們母女團聚，您每天看著公主，看著她一點點死去。那種感覺，是不是格外銷魂？”
    他滿意地欣賞了一番她的驚懼和怨恨，站起來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白雪覆蓋了整個北燕皇宮，乃至整個龍城。他抬起頭，冰涼的雪落在臉頰上，刺骨的涼，笑意如漣漪一般在他臉上蕩開。
    

    作者閑話：

    慕雪：Thecoldneverbothermeany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