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抬到地下室的，隻是當我意識清醒時，身邊擠著一個又一個又黑又瘦的孩子，他們仿佛見怪不怪地看著我，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他什麼時候會死？”一個孩子問。
    “誰知道？”一個孩子回答。
    “他死了之後，被子是我的。”之前的孩子又說。
    “你想得美！”另一個孩子突然插嘴，隨後他突然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開口，“你就不怕他有病嗎？”
    那孩子將聲音壓得極低，極低極低，但我仍是清楚地聽清了一切。我轉過頭，向著私語的方向竭盡全力開口，“我不會死。”
    “我會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比你們所有人都活得更久，更好。”
    也許是沒料到我還有力氣說話，地下室驟然靜了下來，一片黑暗中隻有呼吸聲在靜默作響，仿佛葬禮上的安魂之曲。
    我睜開眼睛發了會呆，隨後機械地轉了轉頭，想要尋找艾米麗的身影，但地下室暗得過分，我甚至都看不清身邊孩子的長相，更遑論認出艾米麗。所以我扯了扯嘴唇：“艾米麗。”
    艾米麗並不回答我，這反應在我預料之內。
    我沒有再呼喚艾米麗，隻是瞪大眼睛呆視麵前黑漆漆的一片。身體上的疼痛時隱時現，但這疼痛並沒有在城堡時的恐懼來地刻骨銘心。自從見到艾米麗後我就發現我的心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我可能說不出這東西的名字，但我知道它確實存在著，無比鮮明的存在著，甚至因為太過強烈而壓過了我所有的感覺和情緒。
    那一夜，我腦海中的艾米麗給了我無比的勇氣，並讓我第一次認識我到原來我竟是這樣的堅強的人，堅強到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這世界的一切。
    任何的感情在這勇氣麵前都不值一提，所以在與那些孩子合夥殺掉孤兒院夫婦時，我的心裏並沒有任何的恐懼與愧疚，相反，我覺得我做了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我將艾米麗從魔鬼的手中拯救了出來。
    那是件預謀已久的事情，就發生於我被囚禁在地下室的第四天。那天晚上女人又為醉酒回來的男人抓了個孩子去樓上隔間，因此地下室內的孩子全都沉默著。他們早就見慣了這樣的事情，也習慣了用這樣的方式為同伴哀念。他們感到悲哀，卻從未想過如何才能改變這悲哀，而我所利用的，就是這一點。
    我的勸說極具煽動性。本就是困獸之身的孩子們很快就和我達成了共識，殺掉那對狗男女，然後燒了這間孤兒院，我還承諾當我回到城堡時，會給他們每人十枚銅幣。我想這些應該足以打動他們，畢竟就算是平常貴族的跟班日薪也不過30銅幣，但那些貪得無厭地孩子在十五銅幣時才下定了決心。
    當那群孩子忙著殺人時，我在地下室的角落找到了艾米麗。她蜷著身子縮在牆角，即便感覺到我走過去，也一動不動地將頭埋在雙臂裏。
    “艾米麗。”我伸出手輕輕碰了她一下。
    艾米麗沒有抬頭，但她有些幹啞粗糙的聲音從蜷縮的身體內顫了出來，“你是個惡魔。”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艾米麗的聲音，這個認知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激動得渾身顫抖。我忍不住急促開口，“艾米麗，我是艾倫，你的哥哥。”
    許是聽到“哥哥”二字，艾米麗的身子頓時僵住了。我能感覺她在瞬間驚顫後緩緩抬起了頭，麵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震動。
    “哥哥？”她呢喃一句。
    “對，我是你哥哥，是你的同胞哥哥。”我急忙回答。
    艾米麗眨了眨眼睛，隨後笑得詭異而空茫。她冷冷開口，“我沒有親人。”
    “不，你有！”我握住她的手臂，逼迫她將目光望向我，“我就是你的親人，而你也是我的親人。”
    艾米麗冷笑一下，渾濁的瞳孔裏空無一物，“你說謊。”
    “我沒有說謊！”我急得跪倒在她麵前，口中的話不經大腦一連串吐出，“我沒有說謊，我們是這世界上唯一有聯係的人，你，我，是血脈相連的兄妹，所以我才會過來救你啊。”
    “艾米麗，”我的淚水不自覺湧了出來，“跟我走，求求你跟我走。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你必須跟我走。”
    艾米麗仍舊是一副失神的樣子，她這樣子讓我心碎，我忍不住抱住她，將下頷抵在她的頭上。明明心裏的感情澎湃洶湧，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閉上眼睛，任淚水無聲無息地流著。
    上樓的孩子很快就下來了，他們一堆堆擠在地下室門口，向著裏麵大喊我的名字。我知道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也知道這座孤兒院將會在不久後燒成一堆廢墟，但我懷中的艾米麗沒有絲毫逃出去的意思，她隻是蜷著身子，呆視前方，就仿佛一座沒有靈魂的雕像。
    門口的孩子們見我不動，開始吵了起來，他們的懷疑和謾罵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穿到我耳朵裏，但我沒有心情辯駁，隻是更加用力地抱了抱艾米麗。
    在此期間，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地下室門口的台階上滾了下來，停在不遠處。我用餘光瞥了一眼，然而隻一眼，就讓我的瞳孔驀地瞪大，連身體都渾身泛涼。
    那是顆人頭，男人的人頭。此時那隻有頭部的男人大張著眼睛，麵容因為大量的血跡和斑駁傷口在微弱的光照下被染成了奇怪的球。
    我看了眼站在門口的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仍舊是又瘦又黑，但原本黑乎乎的臉上此刻卻泛著兩道詭異的光，二十幾個孩子的眼睛就像鬼火一樣閃爍在門口，微妙而詭譎地看向我和我懷中的艾米麗。
    許久沒有動作的艾米麗抬起頭，緩緩開口，“他們準備燒死我們。”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艾米麗又道，“你為什麼不走？”
    我深深看了艾米麗一眼，幾乎自戕般開口，“你不走，我就不走。”
    聽此艾米麗笑了。那是我見過的，艾米麗最美的笑容，在那之後的歲月裏，我從未再見過艾米麗這樣笑，笑得讓我的靈魂都因為感動和溫暖而隱隱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