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最後的風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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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爾•弗朗佇立在沉沉夜色中,波浪卷曲的深栗色長發在空氣微微舞動,高貴得就像一位公主。時光似乎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西海岸的百合花依舊顯得脆弱而美麗。她身上永遠有著一股楚楚可憐的少女氣質——即便腳下是一片猩紅的土地。
“我知道你不是個懦夫,托尼。”
她的嗓音順著風聲飄出老遠,每一個字都像是來自夜鶯的歌唱。
“該死的!”西蒙在門廊後麵低聲怒罵,“這個婊子為什麼會在這兒?!”
“我以為你喜歡她。”
“她差點殺了托尼!”西蒙扭頭瞪了克裏斯蒂安一眼,後者正站在他身旁,審慎地注視著不遠處的塞西爾•弗朗,“她欺騙了我們整個家族,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我想上當的隻有你。”克裏斯蒂安不帶什麼感情地說,“我不知道托尼愛心泛濫的程度有多少,但他肯定不會真的和那個女人結婚,無論有沒有婚禮上那一槍。”
西蒙看上去有點發怔。克裏斯蒂安發出了一聲嘲弄。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托尼對那個黑發小子的癡迷。如果弗朗小姐真心想要進入利貝茲家,她就應該選擇你而不是托尼。”
“所以……你是說她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盜取文件?”
“也或許她到中途才意識到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不管怎樣,今天就是我們清算舊賬的日子。”
“天知道托尼居然不在這裏……”
“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得手了就趕緊回來。塞西爾•弗朗帶來的人裏有科斯塔的職業殺手,這樣下去形勢對我們很不利。”
“什麼時候開始世界是圍著他轉的了?”
西蒙不服氣地撇撇嘴,但還是乖乖掏出了手機。然而在電話接通之前,他注意到哥哥克裏斯蒂安突然對他做了個“看!”的手勢。
西蒙順著他的動作向外望去。在被黑暗籠罩的陰影中,托尼•利貝茲正一步步向他們走來。他的神情嚴肅而悲憫,仿佛上帝派來世間拯救眾人疾苦的天使。黑發的死神陪伴在他左側,神情淡漠又無所畏懼,嘴角噙著孩子般的惡劣欣喜。兩人並肩而行,似乎對眼前哀鴻遍野的戰局全不在意。西蒙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這才注意到來的並不隻有托尼他們兩人。
“晚上好,女士們,先生們!”一個陰冷但仍不失迷人的嗓音在緊繃的空氣中突兀地響起,戲劇般的誇張語調昭告了主人的身份——亞當,亞平寧半島上最強大的情報販子,一個除非必要,否則絕不會有人願意和他打交道的男人。
在確定自己受到了足夠的矚目後,亞當清清嗓子,輕快地接下去說道:“正如你們所知,電影的最後一幕總是最重要的,你們都應該為此感到自豪。壞消息是,一個精彩的結局總少不了鮮血與屍體的襯托。不過我還是設法為你們帶來了好消息——今天要葬身此地的隻是你們當中的一部分人。”
這番宣言恰如一粒投入湖麵的石子。不安的漣漪蕩漾開去,激起一陣騷動。塞西爾可以從托尼緊抿的嘴唇裏看出他的不讚同。但托尼•利貝茲依然堅定地站在那裏,就好像他們之間結成了某種聯盟。
不,不是好像,而是肯定。
塞西爾凝視著那個站在兩人之間的亞裔青年,漂亮的大眼睛裏燃起深深的仇恨。
她深吸一口氣,換上了最溫柔的語調,在猩紅的月色下聽來猶如塞壬的歌聲。
“托尼親愛的,久別之後的第一次重逢你就要這樣對待我嗎——對待你曾經的妻子?”
“塞西爾……”
“你知道,他們一直都嘲笑你是個無能的膽小鬼。”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利貝茲家的另兩位繼承人,“但我知道你不是。你比誰都要勇敢,也比誰都要堅定。如果不是他……也許今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托尼搖了搖頭:“該發生的總是會發生。但那不是你的錯,塞西爾。不是任何人的錯。”
“你又在維護他。你為什麼總是維護他?!”
“……”
托尼感傷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當年第一次見到塞西爾時的情景。這個看似純潔的少女眼中分明閃動著算計,是的,但她的柔弱和絕望仍然打動了他。托尼甚至認真地考慮過和她結婚——在那場原本被設計為虛假的婚禮上。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們都做出了選擇,最終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承受相應的後果。
塞西爾轉向一直冷眼旁觀的翟溱,清純而無辜的臉孔上驟然爆發出令人心悸的怒火:“全都是你的錯!是你殺了我的父親,毀了我的婚禮,奪走了我的一切!你有什麼資格站在他身邊,受到他的保護!”
“‘保護’?”
“上帝啊。”幾米開外的藺雅言扶額哀歎一聲。
“我受到他的保護?你在開玩笑嗎?”
翟溱露出一臉被冒犯的表情轉向托尼。後者歎了口氣,嘴角抿出一道幾不可察的弧度。這一點細微的變化像一根尖刺深深地紮進塞西爾的眼睛,幾乎令她疼痛難當。
“難道不是嗎?!”她忍不住吼道,嗓音因為憤怒而開始發顫,“自從你來到這裏,你知道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煩?如果不是托尼,你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我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我有活到今天的實力兼運氣。”
塞西爾冷冷地笑了:“幸運女神不會永遠站在你那一邊。”
她揚起手,指尖摩擦發出一聲脆響。接著,一片整齊劃一的子彈上膛聲衝破夜色,在即將到來的黎明中奏響肅殺的前調。
“喔,真不錯。”亞當用力拍了兩下手掌,“我想利貝茲先生已經在後悔當初沒有娶你了。”
裴去非站在藺雅言身邊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忍不住湊近過去和他咬耳朵:“他到底是哪一邊的?”
藺雅言低聲苦笑:“反正不是這一邊的。”
托尼對亞當的話充耳不聞,倒是翟溱意外地接口道:“也許你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利貝茲夫人’。可惜,你終究姓弗朗。”
最後兩個字恰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塞西爾徹底爆發了。
“是你逼我的!我根本就不想傷害托尼!”
“你不想?那是誰在婚禮上差點一槍打死了他?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隻是那時我並不知道你確切的目的,直到利貝茲家的機密文件在婚禮過後神秘失蹤。你有一千種方法來製造混亂,還敢說自己‘不想’傷害托尼?”
“你知道當我第一次拜訪利貝茲家,卻看到自己的殺父仇人正躺在我未婚夫的沙發上午睡時是什麼感覺嗎?我一直以為傳言隻是傳言,托尼他不可能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但是我錯了!是你讓我別無選擇!”
“托尼給了你機會,而你差點殺了他,這就是你的選擇。”
“夠了!今天就是你血債血償的日子!”
美麗的麵容在一瞬間扭曲成恐怖的形狀。塞西爾伸手用力向前一揮,突突突的槍聲頓時震破天際。
“別讓她跑了!”西蒙•利貝茲大吼一聲,幾名親信隨即跟著他追了上去。克裏斯蒂安扭頭看了看他的另外一個弟弟,從下屬手裏拿過一把MP5,也縱身加入了戰局。
裴去非在槍林彈雨中抓住藺雅言的肩膀:“這不是你的戰鬥!你沒有必要留在這裏!”
“我知道!”四周的槍聲震耳欲聾,藺雅言也不得不加大了音量,“不過,即使是我也並不總是那麼理智!”
“我喜歡你理智的樣子。”裴去非伸手捧住他的臉頰,用力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但你不理智的時候真是格外迷人。”
藺雅言白了他一眼:“你別會錯意了。”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的位置。”
*****
戰場的另一邊,翟溱早就扔掉了槍,手握長刀在人群中穿梭。銀白的刀刃在空中上下翻飛,血珠飛濺,猶如一朵朵盛開在半空的曼珠沙華。亞當緊跟在他身側,同樣使用的是冷兵器。這兩人從性格到行為都一樣怪異,配合卻出乎意料地默契,在槍支的包圍當中不但沒有一絲窘迫,反而顯得遊刃有餘,仿佛在跳一出精心排演過的雙人舞。
亞平寧半島上最強大的情報販子,也或許是最令人畏懼的變態,加上毫無仁慈的“黑色死神”——這兩人聯手帶來的不僅僅是武力上的壓製,更是一種精神層麵的瓦解。塞西爾帶來的人馬開始慢慢被逼退,但利貝茲一方畢竟寡不敵眾,雙方陷入膠著,戰況愈演愈烈,空氣中的血腥味濃得幾乎嗆鼻。
藺雅言反手抓住男人的肩膀,趁他回頭時用力向前一甩。四周的嘈雜讓他聽不到男人落地時脊椎發出的哢嚓聲,但他從男人的表情裏感覺到了。卡萊特教給他的技巧一如他本人,經濟而審慎,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每一步都直擊要害。他曾經因為被迫學習這一切而對所有這一切感到厭惡,包括卡萊特,但如今回想起來,他反倒對這段過去心存感激。
“——小心!”裴去非一把攬住他就地轉了一圈,正要從背後偷襲他的男人應聲而倒,“你在想什麼呢?!”
藺雅言這才察覺剛剛有多危險,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謝謝。”
裴去非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隻是再也沒有離開他超過三步的距離。藺雅言有些無奈,不過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確實大意了——卡萊特也許能夠教給他搏鬥的技巧,但無法教給他真正的廝殺。他既然選擇了留下來,就絕不能成為累贅。
月亮的光芒越來越暗淡。戰場上的每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西蒙還沒有回來,連克裏斯蒂安那張萬年不變的臉孔都開始顯出些許焦慮。他趕到托尼身邊對他說了些什麼,但利貝茲家的小少爺顯然沒有認可,隻是再一次低頭看了看表。
藺雅言不禁開始擔心這場戰鬥會走向最糟的結果。如果利貝茲家族在這場鬥爭中失敗,那麼不僅托尼的未來前景堪憂,即便翟溱躲過了更大的麻煩,他也無法再在這座島上立足。
天空漸漸泛出了魚肚白色。黎明還沒有到來,但終結的號角已經吹響。藺雅言開始感覺到體力不支,所以當裴去非半強迫地拉著他向後撤退時也沒有拒絕。翟溱站在最前方,衣服上沾染的血跡已經完全覆蓋了布料原本的顏色。他在一片混亂中不慌不忙地活動了一下手腳,刀刃上粘稠的血液隨著他的動作慢慢滑落。來自遠處海岸的微風帶著夏季的熱度掠過他的黑發,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頰,曖昧地摩挲過唇角,擦掉留在那裏的不知是誰的血跡。
“這比我想象的還要有趣……”亞當喃喃開口。他比翟溱要高一些,此刻正半垂著眼睛凝視他,手指依然停留在他的臉頰上,似乎是無意識地用拇指來回撫摸著他的嘴唇。翟溱被他手指上的薄繭攪得心煩意亂,長刀在手中一轉架上了亞當的脖子。鋒利的刀刃貼著滾燙的血管散發出絲絲涼氣。亞當習以為常,摸著他臉頰的手靈巧地後移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頸。在翟溱威脅的目光中,亞當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額頭貼了上去,一邊緩緩綻開一個令人討厭的笑容:“殺了我,你就永遠不會知道完整的秘密了。”
“那又怎麼樣?”
翟溱隨手一送,薄薄的刀刃瞬間劃開皮膚,鮮血頓時如漲潮的海水漫過鋥亮的刃口。亞當仿佛全然不覺,撫著他後頸的手指加重了力道,藍灰色的眼眸熱切地凝視著他,不自覺爬上嘴角的笑容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更顯得陰鬱而瘋狂。
也許是縈繞這兩人周身的氣息實在太過異常了,在這十幾秒的時間裏居然沒有一個人上前打攪他們。
不過很快就沒有人顧得上打攪他們了。藺雅言跟著人群的騷動轉過臉,發現黎明已經快要遮掩不住的黑暗中接二連三地冒出一個又一個人影,無聲而迅速地,就像奉旨前來收割靈魂的死神。接著,人群分開了,從他們中間走出一個高傲而挺拔的身影。
藺雅言幾乎立刻就認出了他——巴塞洛繆•諾瓦克!
正是與諾瓦克的一戰損耗了利貝茲家族的元氣,使得他們陷入如今被動的境地。顯而易見的不安在四周彌漫開來。藺雅言微微皺起眉,和裴去非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而事實上,這種模糊的直覺很快得到了證實。
在散發著焦灼感的空氣中,托尼的嗓音如同穿透迷霧的光束冷靜地響了起來,帶著不可思議的優雅與威嚴:“這將會是一個新紀元。”
這句令人費解的話語在巴塞洛繆簡短的回應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如同無盡長夜中被點亮的一顆恒星,在眾人近乎絕望的心情中注入了一股巨大的、令人振奮的力量。
巴塞洛繆的回答是:“它會是的。”
說完,他向後略一點頭。兩個彪形大漢隨即架著塞西爾•弗朗快步上前,動作幹淨利落不帶一絲憐香惜玉。西蒙•利貝茲跟在幾人身後,臉上的表情不太痛快,不過在看到托尼之後沒什麼猶豫就選擇了和他並肩而立。
“你的背叛將會被永遠銘記在恥辱柱上。”塞西爾咬牙切齒地說,抬起頭狠狠瞪著巴塞洛繆。即使是在這種時候,西海岸的百合花看上去依然像是雨後的落花一樣讓人於心不忍。不過顯然,她的魅力並沒能打動光榮聯盟的年輕首領。
“你承諾給我們秘密技術卻從未履約,這是可恥的欺騙,弗朗小姐。如果你需要庇護,你隻需要開口請求,而不是編造一個虛假的理由。”
“請求?讓我把自己像個囚徒一樣打包送到你麵前,把後半生都押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憐憫與恩惠上嗎?”塞西爾發出一聲冷笑,“我還沒那麼天真。”
“那你就更不應該天真地以為你的欺騙能夠得到什麼好的結果。”
“我也許沒有給你全部的秘密技術,但我的確給了你一些東西,不是嗎?而且我仍然可以給你全部……想想清楚,巴塞洛繆,你能夠信任利貝茲家的任何一個人嗎?更不用說還有那邊那個——殺了我父親、挑起了這一切爭端的男人?”
翟溱忍不住扭過頭,小聲嘀咕道:“為什麼她老說是我?別人要搶她的東西也怪我?”
亞當親昵地拍了拍他的頭,言簡意賅地回答:“她隻是嫉妒。”
翟溱看上去並沒有完全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不過也不打算深究。托尼遠遠地瞥了他一眼,收回視線對著巴塞洛繆正色道:“趁警察來之前,讓我們一起把這件事解決了吧。”
巴塞洛繆點點頭,對手下使了個眼色。原本由塞西爾帶來的人馬開始整齊地撤退。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她向光榮聯盟借用的。眼下巴塞洛繆親自出麵表明他和托尼•利貝茲達成了協議,一瞬間就扭轉了整個局麵。
“這可真是……出人意料。”藺雅言看著托尼的背影評價道。裴去非在他身邊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他畢竟是個黑手黨。”
遠處響起了警車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一陣高過一陣。金色的黎明到來了。失去了黑夜的掩護,警方無法再裝聾作啞,而這也意味著今晚的所有罪惡都到了清算的時刻。
藺雅言深知自己不能再留在這裏,於是快步走向翟溱,一邊開口道:“克裏斯,跟我——”
話音戛然而止。藺雅言呆愣在那裏,漆黑的瞳孔映出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翟溱的身體猛然震動了一下,就像電影慢鏡頭下捕捉到的琴弦的顫抖。他的眉頭一寸一寸地擰緊,微微張開的嘴唇透露出巨大的疼痛和難以置信。第一滴灼熱的液體墜入地麵,緊接著,就像誰給時間按下了快進鍵,藺雅言還來不及伸出手,就看見從翟溱的胸口炸開一朵鮮豔的血色之花,瞬間染紅了他的整個視野。
“克——!”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耳鳴聲中,藺雅言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