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黑色的人影疾馳在地中海腥鹹的夜色裏。顯然，他身上那套剪裁得體的西服並沒有被設計成參與這樣激烈的運動，這使得他的動作多少顯得有些局促。很快，昂貴的外套被脫掉了，它的主人一邊奔跑一邊挽起襯衣袖子，做完這一係列動作後剛好來得及閃身躲進一個牆角，無聲地從背帶裏抽出一把漆黑的格洛克。
    他小心地收斂住呼吸，全身蟄伏在陰影裏，隻露出兩隻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雲層被風吹開了一些，一縷月光灑下來，正巧照亮他腳邊一小塊地方。靜止的空氣開始流動，撩起他額前幾絲散落的黑發。接著，水泥製的地板上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加清晰。
    握著槍柄的手指微微收緊，他耐心地等待著。
    ——啪！啪！
    兩發子彈先後穿過槍膛準確地射入目標體內，在消音器的作用下發出奇怪的悶響。兩個倒黴的男人應聲而倒，要害被擊中導致的髒器衰竭讓他們在生命最後的旅程中也飽受煎熬。他們的同伴在焦急地呼喊著，藺雅言從中分辨出了一個人名，他猜想這是地上其中一個男人的名字。然而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命運女神的安排，尤其是在今晚。他把自己隱入更深的黑暗，轉身向前方奔去，夾雜在空氣中的硝煙味一瞬間勾起了無數回憶。
    紐約，他和他一起跳下布魯克林大橋；上海，他和他一起走過不熟悉的街道；他們背靠著背，一邊相互利用、相互欺騙，一邊卻又甘願為對方賭上性命。如果他不是這麼理智，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他根本就不會再在乎什麼背景或立場。
    可是如果他真的理智，他現在早就不在這裏了。
    藺雅言悄無聲息地跳上幾級台階，動作輕盈得就像一隻習慣晝伏夜出的貓。雖然接受卡萊特的訓練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但他從未讓自己變得生疏，尤其是在遇到那個男人之後。此時前方隱約傳來的槍聲讓他愈發加快了腳步，同時更加握緊了手中的槍。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屍體，顯示出這裏曾有過一場激烈的混戰。藺雅言快速而小心地繞開他們。就在他即將離開這片不祥之地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踝。他吃了一驚，低頭看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正大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瞪著他，形狀還算完好的嘴唇開合了兩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藺雅言抬手就是一槍，子彈順利地沒進對方的額頭，抓著他腳踝的那隻手一下子無力地垂了下去。
    警報解除。藺雅言整理了一下襯衣，皺眉掏出手機。亮起的屏幕上顯示出一幅簡單的地圖，上麵有一個靜止不動的小圓點，看起來距離他現在的位置已經並不太遠。他低聲罵了一句“該死”，把手機揣回兜裏繼續前進。槍聲越來越近了，幾乎可以聽見人們混亂的喊叫。他豎起耳朵，跟著遠處一閃而過的黑色背影貓腰走過一排窗戶，不料背後突然竄出一個人來。幸好他直覺靈敏，察覺不對的瞬間立刻彎下腰就地來了個180度大轉身，借著慣性猛地伸手抱住對方的腰向前一撲，對方手裏的槍頓時失了準頭，一顆子彈堪堪擦過他的頭頂落到一側的牆壁上。子彈被堅硬的牆壁反彈開去，留下一個清晰的彈坑。對方反應奇快，槍聲還沒響完就抬起手肘對準他暴露出來的脖子一記肘擊，藺雅言急忙翻身閃躲，對方不依不饒地纏上來，一手壓住他的肩膀一屁股坐在他腰上，藺雅言這才看清對方是個年輕男子，頂著一頭桀驁不馴的火紅短發，目光裏滿是鋒利的殺意。
    那神情簡直像極了初遇時的翟溱。
    就是這一分神的功夫，男子已經將槍口對準了他的額頭。藺雅言心中警鈴大作，冒險伸手去抓漆黑的槍管，同時腰部發力硬生生將自己扭轉了90度，右膝跟著向上一踢。男子悶哼一聲，手指扣下扳機，子彈落進黑暗深處不可知的地方。藺雅言死死抓著槍管不敢鬆手，兩人扭打在一起。對方的態度十分強硬，絲毫也沒有要鬆手的意思。四隻手的作用下，手槍再度走火。
    砰！砰！
    第二發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灼熱的溫度令人膽戰心驚。藺雅言罵了一句“見鬼”，對方依然是那副不管不顧的樣子，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藺雅言稍稍放鬆了力道，趁對方逼近過來看準時機猛地揮拳一擊。這一下卯足了勁，把麵前的臉孔瞬間給打得變了形。男子順勢吐出一口血水，瞪著他的眼神愈發狠厲，兩腳勾住藺雅言硬生生拖著他就地滾了兩圈，右手臂勒住他的脖子狠命使力。藺雅言被他纏得幾乎動彈不得，臉孔因為缺氧而迅速憋得通紅。
    “嘿！”
    一聲唐突的短喝同時吸引了兩人的注意。藺雅言感到脖子上的力道一鬆，立刻抓住機會掙脫窘境。這比他想象得還要輕鬆，因為此刻他的對手已無暇顧及他——不速之客正與那名年輕男子扭打在一起，而且背影看上去分外熟悉。
    咚！
    年輕男子被人抓著狠狠撞向牆壁，頓時頭破血流。但他的身體素質似乎異常強悍，雖然暈暈乎乎的，但還試圖回身還以顏色。
    這一次，裴去非對準他的麵孔使出了一記右勾拳。
    砰！男人結實的軀體重重地倒在地上。
    裴去非回過頭，氣急敗壞地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晚上好，‘蝙蝠’。”
    藺雅言慢條斯理地撣掉衣服上的灰塵，再將散亂的襯衣下擺重新塞進褲子裏整理服帖，露出一個足以傾倒眾生的微笑：“看起來是我多慮了。”
    “你以為我——哦不不不，親愛的……”
    “不完全是。”藺雅言打斷他，臉孔落在陰影裏，嗓音聽不出情緒。“如果不是先趕來為你收屍，我想我現在會和克裏斯在一起。”
    “我並不是——”
    藺雅言再次打斷他：“這不重要。”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微妙。遠處隱約傳來槍聲和叫喊，虛幻得像是置身一場異國的夢境。裴去非默默地凝視著他，半晌輕聲說：“對不起。”
    “為什麼？”
    “因為我讓你擔心了，不是嗎？剛才有人偷襲我，我一直沒顧得上再給你打電話。”
    “我可以理解，隻是……”他停了下來，有點困惑於自己究竟想要說什麼。
    “隻是你不能控製你的情緒。”裴去非替他把未完的話說了下去，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因為你愛我。”
    藺雅言抬起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
    “而我也愛你。”裴去非快速說道，一邊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緊緊地擁抱住他。“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包括放棄你的生活？”
    “包括放棄我的生活。”
    “你不需要那麼做。”
    “我不能失去你。”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那麼做。”
    間諜困惑地看著他，神情有一點緊張。這讓他那張英俊的混血兒臉孔簡直顯出一點可愛來。
    “實際上，我想這件事或許隻是個特例。至少在相識之前，我們之間並不存在任何利益衝突，不是嗎？而現在，不論你或者我都有了更好的選擇的權利。更何況，我不想要你的犧牲，不想欠你的情。而且——”他頓了頓，“如果‘蝙蝠’變成了‘老鼠’，你怎麼知道我還會繼續喜歡‘老鼠’呢？”
    雲開霧散，金色的圓月從夜空中灑下柔和的光芒。裴去非看見麵前的人正凝視著他，黑曜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唇邊噙著一絲頑皮的笑容。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他喃喃地說，拚命忍住就這樣把他壓到牆邊的衝動。
    不過這份甜蜜並沒能持續多久。
    “既然你沒事——”藺總裁看了看表，嚴肅地說，“現在我得去找克裏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