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滾動了幾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混亂的夢境如漫過海水的迷霧急速後退，又仿佛一瞬間就轟地一聲煙消雲散，隻剩下不甚清明的意識仍在腦海中隆隆作響，直到一陣有節奏的“嗶——嗶——”聲終於將他拉回現實。
    男人側過頭，注意到這單調的聲音來自於一旁的心率監測儀。他抬起手掌看了看，正想掀開床單坐起來時感覺到小臂被人輕輕地按住了。
    “小心。”
    有人在他耳邊說，嗓音低沉而溫和。藺雅言愣了一下，視線在空氣中轉過90度落到對方的臉上。一點驚訝從他眼中一閃而逝。
    他定了定神，開口問道：“他們呢？”
    “就在隔壁。你打完點滴後可以去看他們。”
    “他們都沒事嗎？”他思索著這個問題，但並沒有問出口。他用手肘撐起身體，在嚐試起床的過程中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透明的膠管裏充盈著不知名的液體，正通過手背上的針頭一點一滴注入他的身體。他有些茫然地猜想那大概是葡萄糖，或是某種消炎藥。
    卡萊特替他搖高床鋪，還貼心地在他背後塞了兩個枕頭。
    “怎麼了？”
    “……不。”藺雅言搖搖頭。
    卡萊特重新坐下，不過這一次沒有坐在椅子而是直接坐在了床沿上。他伸手撫上藺雅言的脖子。透過薄薄的肌膚傳來的脈搏充滿了生命力。
    “我很高興你給我打了電話。”
    “……謝謝你。”
    “你知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隻要你請求。”
    卡萊特盯住他，目光幾乎稱得上熱切。但藺雅言沒有回答，甚至連嘴唇都沒有動一下。
    卡萊特接著說：“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不太愉快，我承認。我不喜歡那樣……你變了，艾爾維斯。”
    藺雅言歎了口氣：“每個人都會變的，卡萊特。”
    “但不是你。我認識你多少年了？你正在變得不像你自己……你以前從來不會那樣情緒化。”
    “我不能有情緒嗎？”
    “不，當然不是。威廉姆一直擔心你太過壓抑自己了，如果你能像個孩子一樣直白地表達你的內心感受，反而是件好事。可問題是，”他頓了頓，“你隻對我刻薄。”
    也許我隻是變誠實了。藺雅言在心裏自嘲，嘴上卻說道：“我會注意的。”
    卡萊特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這個粗魯的動作讓他吃了一驚。
    他微微仰頭看著逼近過來的卡萊特，對方綠色的眼睛就像暴雨前的天空呈現出一種令人心驚的寧靜——任何人都能輕易嗅到那蘊藏其後的劇烈湧動。
    “不要這樣！我不要虛假的禮貌，我要知道的是原因。是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嗎？還是因為你——心裏有了別人？”
    頭暈的感覺又上來了。藺雅言感到自己的意識並沒有全部處於控製之下。理智告訴他這不是個談話的好時機。但他仍然感覺到也許現在正是時候——假如他想和過去一刀兩斷的話。
    “我愛上了什麼人，有沒有愛上什麼人，這都與我們的問題無關，卡萊特。想想你為什麼來這裏？你有野心，也有為之付出的決心，這很好。你成功了，我為你高興。可人生不存在十全十美，一個人不能擁有一切，是你教會了我這一點——在你盛大的婚禮上。”
    綠眼睛的男人看上去就像被閃電擊中了：“我以為……”
    “你知道的，我也很清楚，隻是我們都刻意視而不見。也許現在我隻是不再害怕了。”
    “害怕什麼？”
    藺雅言無聲地笑了一下：“失去。”
    卡萊特抓著他肩膀的手募地放鬆了力道。沉默蔓延開來，如同湧過沙灘的海浪。藺雅言移開視線，注意到床頭擺放著一隻花瓶，裏麵插著一束新鮮的鳶尾花。
    “我該不會睡了好幾天吧？”
    “18個小時。”卡萊特瞥了一眼門外，透過明亮的玻璃可以看見許多忙碌的身影正在外麵來回穿梭。“克裏斯的情況比你糟糕，但醫生說他會醒過來的。”
    藺雅言皺起眉頭：“其他人呢？”
    “如果你是問‘他’的話，他已經醒了，大約1小時前。除了克裏斯有一處貫穿傷之外，你們都沒有什麼大礙。”
    “貫穿傷……我猜不是子彈？”
    “不是。”卡萊特幹脆地搖了搖頭，“意大利警方拿走了所有證據。他們認為塞西爾弗朗手裏的那把槍就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凶，但槍裏並沒有子彈。或者說，那隻是看起來像把槍而已。”
    “‘弗朗家的秘密技術’嗎？”藺雅言很慶幸自己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記得塞西爾手裏的確有一把槍，但看上去完全不起眼，因此沒有招來任何懷疑。顯然這正是她的目的。
    “我記得一陣白光，耳鳴，還有暈眩感……他們得出結論了嗎？那到底是什麼，電磁脈衝？”
    “這是官方說法。”
    “你也認為這隻是托詞？”藺雅言凝神思考片刻，說道，“如果是電磁脈衝，在那樣的距離產生那樣的攻擊力需要很強的能量才對。更何況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在當時的情況下她應該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
    “我可以找個理由把那些證據弄回總部，如果你想的話。”
    “我不想。我們都清楚你不會無緣無故到這座島上來，卡萊特。如果你想做什麼那就做吧。同樣地，我也不會幹涉克裏斯。畢竟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很多。”
    “即使這會讓我陷入兩難的境地？”
    “選擇權在你。我隻是保持中立。”
    綠眼睛的男人勾動唇角，輕輕哼了一聲。這還是藺雅言自醒來後首次看到他的笑容。
    “也許我對你一直太縱容了。”
    “別用這種容易令人誤會的說辭。”
    卡萊特正要回答，身材傲人的護士帶著一臉熱情的笑容走了進來。
    “太好了，你醒了。”
    “感謝你的悉心照料。”
    藺雅言回以微笑，在看到她身後的麵孔時笑容顯得更真誠了：“嘿！”
    棕色頭發的男人快步走近床邊，俯身給了藺雅言一個措手不及的擁抱：“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注意點。”卡萊特伸手擋開他但沒能奏效，“別忘了你是托誰的福才能待在這裏。”
    裴去非扭頭看他，臉上保持著笑容，眼神卻一點兒也不客氣：“我不會在這裏待很久，他也是。”
    “這不取決於你。”
    “也不取決於你。”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和他待一會兒。”
    “我介意。”
    當迷人的女護士向他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時，藺雅言不得不竭盡全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以免人生第一次因為感到太過丟人而臉紅。
    “卡萊特！”他壓低嗓音，“這不是你。”
    被點名的男人冷冷地看過來。如果藺雅言不是太了解他，甚至會覺得他臉上有一瞬間閃過了一絲委屈的神情。奇怪的是，沒被點名的那個一點兒也沒有幸災樂禍，反而很不開心似的直直地瞪著他。
    藺雅言沒理他，扭頭去看護士：“我今天可以出院嗎？”
    卡萊特張了張嘴又決定閉上。護士瞥了他一眼，顯然是覺得他在這裏最有話語權，然後才看著藺雅言道：“這得由醫生決定。”
    藺雅言臉上的笑容在對方用一副“別淘氣”的表情對他俏皮地眨眨眼時差點崩潰。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他咬牙切齒地說，“我需要先去看看克裏斯。”
    ＊＊＊
    黑發的年輕男子坐在露天咖啡館的靠背椅上，儀態優雅而隨意。臉上戴著的經典款式雷朋墨鏡讓他看上去有種明星般的魅力。見藺雅言正穿過信號燈向這邊走來，便遠遠地抬起手向他打了個招呼。
    “喝點什麼？”
    藺雅言拉開椅子坐下，習慣性地向穿著輪滑鞋的服務生露出微笑，點了杯濃縮咖啡。抬頭發現翟溱正在喝一杯卡布奇諾，白色的奶泡沾滿了嘴唇，看起來說不出的滑稽。但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反而感到很有趣似的一遍又一遍重複著舔掉沾上的白色泡沫。
    藺雅言忍不住笑起來。
    “你要試試看嗎？”翟溱摘掉墨鏡，睜大了眼睛一臉興奮地向他推薦，“這玩意兒喝起來真有意思！”
    “不，謝謝。我已經成年了。”
    翟溱不滿地瞪著他：“你別那麼無趣行不行？”
    藺雅言翻了個白眼：“不像你那麼幼稚就叫無趣？”
    “這叫生活！你太不懂得享受生活的細節了！”
    “我可不覺得舔奶泡叫做‘享受生活的細節’。”
    “我指的是好奇心。你擁有的太多了，所以你總是在考慮。有時候你隻需要聽從你的內心。”
    “我的內心告訴我要謹慎……然而我羨慕你的自由，真的。”
    “你已經有進步了。那個間諜對你是一個很好的影響，你應該和他在一起，順便永遠不要再見那個自私自利的古板家夥。”
    “卡萊特？”藺雅言忍不住悶笑出聲。翟溱的看法永遠都這麼驚世駭俗。
    他搖搖頭：“我的生活已經夠複雜了。”
    翟溱也笑了：“我可不認為它簡單過。”
    藺雅言聳聳肩，慢條斯理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扭頭望向遠處的街道。人們行色匆匆，為了一周幾百美元的工作加快腳步。偶爾有偷閑的人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手中拿著早報露出八卦的神情。當地報紙的頭條上已經找不到一周前那場黑手黨內戰的影子。現實就是這樣殘酷，沒有誰真的去關心一個陌生人。生活的巨大齒輪碾壓了一切同情與好奇，死去的人僅僅成為了名字——甚至已經被時間遺忘。
    “你去看過托尼嗎？”
    翟溱搖搖頭。藺雅言凝神注視了他片刻，在那張熟悉的臉上找不到可以分辨的神情，於是試探地說道：“我覺得你應該去見他一麵……在你離開之前。”
    “我會的。”翟溱含糊地回答，注意力依然集中在他的奶泡遊戲上。
    藺雅言想問他和亞當的事，但還是忍住了。翟溱居然沒費什麼力就答應和他一起離開意大利已經是一個驚喜，他原本準備了更多說辭甚至打算用上強硬手段來說服他的。機票訂在後天下午，這也是卡萊特為他爭取到的最大期限——為了能讓翟溱從這次事件中徹底脫身，卡萊特向意大利警方承諾“黑色死神”會在10天內離開意大利並且永遠不再入境，現場收繳的證據也一並不再過問。有了塞西爾·弗朗的那把槍，再加上從她手裏搜出的資料，意大利警方等於白撿了幾個黑手黨家族爭奪多年的秘密技術，成為了本次事件的最大贏家。
    一陣引擎的轟鳴聲吸引了他的注意，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那個顏色實在太惹眼了——紅色阿爾法·羅密歐沿著路邊飛速駛來，然後一腳急刹不偏不倚地正好停在藺雅言麵前。
    身材高挑的男人打開車門走出來，摘下臉上的墨鏡衝他露齒一笑。

    作者閑話：

    下章大結局，之後會寫一點番外。本文正在參加9月的原創大賽，懇請大家多多支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