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城煙雨染遍楊柳，一夜淅淅瀝瀝的小雨讓野花盛開，清晨的空氣帶著泥土的香味。
    一大早南宮卓就出門了，滿街的人都撐著油紙傘，他這才發現自己離人間太久，連把傘都記不得撐了。他搭上馬車穿過小街，一路晃過城郊，小青鳥在他的衣兜裏睡覺，不時嘰嘰喳喳說幾句夢話。
    甜水村不大，他一家家敲門問過去，心裏一股僥幸慢慢的發芽了。如果盤葉還活著……如果還活著……
    他敲開最後一戶人家的門，心裏狂跳幾分，最後在一個老人探出的麵龐前戛然而止。他怎麼會這麼蠢？永遠抱著美好的幻想？那一地的鮮血，那穿過背脊釘進盤葉身軀的利箭，足夠帶走一個人的性命，人的性命很脆弱。
    “這個玉啊……”老人看著他手裏的玉，頗為難堪：“那是我在一片孤墳附近撿的。前幾年打仗，人死了草席一裹就埋了起來，這些不值錢的玉石啊，銅錢丟在亂葬崗裏，也沒人要，我就撿起來，讓我孫子去賣了些錢。”
    原來盤葉也跟戰亂中的那些人那樣，那樣溫暖的笑臉，帶著笑的眼眸，一樣被埋進了黃土下，跟著數百數千在戰亂中死去的人一起腐爛。
    南宮卓覺得心狠狠疼了疼，他和老人告別，獨自倚靠在村外一棵巨大的槐樹下出神，雨絲染遍他的衣袍，他也懶得去管。
    “我長大了要好好保護你，對你好。一定的，說好了，等我當了王爺，你就能一輩子過上好日子。”他還記得自己起初稚嫩的誓言。
    “那我就期待七皇子趕緊長大啦。”盤葉笑吟吟抱他在膝蓋上，給他讀一本古書：“我給你讀讀這個，青蛇和白蛇的故事……”
    南宮卓還記得那個古老的故事，青蛇和白蛇在竹林裏修煉千年，然後白蛇吞下了神仙煮下的湯團，有了人間的七情六欲，這才愛上了另一個文弱書生，被鎮在了雷峰塔下。
    若他是那條白蛇，他一輩子也不會去吞那湯團，七情六欲有什麼用？他恨不得斷了感情，感情讓他差點送了命，他全身心去相信那個俊美英武的男人，口口聲聲喚出的太子哥哥，換來三天三夜的追殺，人心是靠不住的。
    朦朦朧朧的雨幕裏，他又看見了那方穿著青白道袍的修長身影，幹淨得像是碧玉一樣的男人。他怎麼又在這裏了？南宮卓滿心希望這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那並不是幻覺，那個修長如玉的人影佇立在他麵前，手中的油紙傘傾斜在他的頭頂，為他遮住從樹葉滴落而下的雨水。他看見男人的雙唇張合，眉關微皺，仿佛在對他說什麼，雨越下越大，天地一片嘈雜，叫他聽不清楚。
    “天氣冷了，再這樣淋雨，你會病的。”他終究聽清了那青年說的話。可笑，這樣的冷算什麼？兩年前他在雪地裏的森林裏凍了三天三夜，那才是錐心刻骨的冷。
    “別管我！”南宮卓惱怒道，粗暴揮開對方的手，手指無力又頹廢的在空中揮了揮，示意對方走開。
    仿佛頭腦也在大雨裏暈眩了，手指忽然傳來溫度，南宮卓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青年握住自己的手，仿佛設法想將他扶起來。
    他無意識的盯著那雙青空一樣的眼眸，毫無雜念和欲望，幹幹淨淨的男人，眉目溫潤，出塵灑脫的男人。
    對方的體溫順著皮膚傳來，很溫暖又柔和的溫度，不像是夜叉王炙熱如火的體溫，沒有半分侵略性，隻是柔軟又溫柔，讓人自然而然放鬆下來。
    可是他已經被這樣的臉狠狠騙過一次了。俊美如玉，英挺灑脫，他喜歡過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輕而易舉就能虜獲人心，像綿綿細雨，溫柔體貼，不知不覺拆開人的心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旦愛錯了人，選錯了人，喜歡錯了人，就是萬劫不複，不是盤葉舍命救他，他會被喜歡過的那個人親手送進黃土，在亂葬崗裏腐爛成一具白骨。
    “滾開，別管我！”南宮卓聽到自己怒吼道，腹間翻湧欲吐，他拔劍搖搖晃晃撐起身來，威脅用劍尖指向那個青年：“要你管什麼閑事！？”
    青蛇和白蛇，小時候他最愛聽盤葉讀的故事，如果不是他輕而易舉陷入了對方的謀局裏，盤葉不會死，他的青蛇不會死。吞了一次禁果，他咳著血也要將它摳出喉嚨，他不會蠢到再去碰一次禁忌，打開心房，然後被人再逼上一次絕路，這回不會再有人救他了。
    “你沒事吧？你在發燒……你的眼睛……”模模糊糊的聲音傳入耳邊，南宮卓狠狠搖搖頭，扶著樹站起身來，踉蹌往樹林間急步而去，像是逃跑一般逃入了林間深處。
    都是他的錯。他精疲力盡癱軟在一棵林間深處的巨樹下，滾了一身泥水。那隻小青鳥焦急啄啄他的臉，慌得六神無主。
    “……大哥哥？”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巨大的荷葉遮在他頭頂，南宮卓定睛看去，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歪著頭看著他，手上舉著一片荷葉，正努力用荷葉給他遮雨。
    他疲憊的抬抬眼，還未開口，卻猛然聽見小姑娘一身尖叫，被一方大掌捉在懷裏，不斷踢蹬，嚇得臉色慘白。
    那片荷葉掉落在雨幕裏，被一方凶煞戰靴踩在泥濘裏，兩位身形高大的夜叉王佇立在雨中，血色雙眸俯瞰著他，其中的夜摩天正拎著那個小丫頭，揚唇間露出唇角鋒銳犬齒。
    “……不！別……別這樣！”南宮卓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努力撐起身一把將那小姑娘硬搶在懷裏，護在身後，喘息對兩位夜叉王道：“……她不行，她不行……”
    小姑娘在他懷裏嗚嗚哭了起來，稚嫩的身體抖顫得像小動物。
    “求求你們了，放過她吧。”南宮卓緊緊將那小姑娘抱住，混沌視線努力盯著兩位夜叉王：“拜托了，就求你們……這麼一回，她還小，讓她回家……”
    他這個時候才生出幾分對夜叉雙王的憎惡來，他又怎麼能被那些好給迷惑呢？對方始終是食人骨血的夜叉，以白骨壘成宮殿，如何祈求他們的寬容？這樣的孩子，他們之前吞食過多少？這個念頭讓他全身發冷，他不敢去想。
    兩位夜叉王對視了一眼，夜摩天微微點了點頭道：“讓她走。”
    南宮卓如釋重負，將那小姑娘放在地上，給對方擦擦眼淚，囑咐對方趕緊回去，看著那小身影消失在林間，他長出一口氣，這才看向麵前佇立的夜叉雙王。
    兩位鐵塔般高壯的夜叉王，化作鬼神之姿時顯露出蜜色的健康皮膚，夜叉好奢華，夜叉雙王全身披掛著繁複金玉，紅寶石鑲嵌的臂甲和玉石穿鑿的腰帶，無數條金蛇交織鑄成綴滿紅寶石的頸鏈，盤曲繁麗，精赤胸膛在雨中濕潤，蓄勢待發的肌肉線條猶如凶獸。
    就算化作人形，兩人也看起來完全不像凡人。
    “回去了。”化生天傲然道，伸臂把南宮卓從地上半抱起來，皺眉俯瞰道：“你的臉頰倒是很紅，怎麼了？”
    “凡人容易生病。”夜摩天俯瞰著南宮卓，用指尖碰了碰青年的額頭：“是很燙。”
    南宮卓不太情願的動了動，全身酸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發燒了。夜叉國的溫度一直平穩，來到凡間他也不記得加衣服。
    “我不想回去，我想在凡間多呆一段日子。”他迷迷糊糊道，捏住夜摩天的一根手指：“你們不要帶我回去了……我不想回去，現在不想……我跟你們說啊，跑到人間不要亂吃東西……”
    話音沉了沉，他是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