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夜裏，又是一場大雪覆蓋了貴族們華麗的帷帳，祭典延續的第二天，南宮卓清晨踏出帳外，看見的是一片潔白得近乎純淨的大地。
    他新鮮的踏入雪地裏，腳踩進雪裏，提起腳踝，便是一個深深的腳印。他記得母親玉蟬夫人也是頗愛雪的，尤其酷愛梅花，雪讓他開心幾分，他蹦蹦跳跳穿過平整的雪地，身後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
    於是在呼延弘起床時，他掀簾出帳，整備鐵甲，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銀裝素裹的一片純淨大地上，一串稚拙歪歪扭扭的腳印通向遠處的一株樹邊，一個少年鬆散披著狐裘的身影佇立在枯樹邊上，手掌攤著，仿佛在凝視著手心裏的什麼。
    “啊，是你！”少年聽到他的腳步，回頭對他一笑，笑嘻嘻的，眼眸還是澄澈的，映著碧藍天空與純白大地的影子。
    就這一眼，呼延弘便覺得這片情景烙在腦海裏，再也洗不掉了。他在那一刻近乎屏住呼吸，情感沉落在深邃眼眸深處，他漠然踱到少年身邊，俯瞰著少年手掌裏捧著的東西。
    出乎他意料，那是一隻還沒長齊羽毛的雛鳥，眼睛半睜半閉，在少年掌心裏可憐兮兮的發著抖。
    “活不成了。”呼延弘冷冷道，看著仰著頭看他的南宮卓。
    “它還活著，少說晦氣話。”南宮卓皺眉，小心翼翼把雛鳥塞進自己的懷裏，想把它暖過來，無奈仿佛還是不夠，那雛鳥直抖，南宮卓手足無措，忽然伸手一把摸了摸呼延弘的鐵甲，滿懷希望的瞅著呼延弘。
    “小氣鬼，你體溫興許高些。”南宮卓踮起腳道，還不待呼延弘拒絕，那隻小小的雛鳥就被一把塞進了鐵甲和錦衣之間的縫隙，緊貼著堅硬炙熱的胸膛。
    “………………”呼延弘無語，看著麵前努力踮腳往他衣襟裏看的南宮卓，努力忍了忍。
    興許是呼延弘的體溫真的高些，那雛鳥漸漸複蘇了幾分，唧唧叫了幾聲，扭動著柔嫩的身軀，南宮卓的眼睛亮了。
    “再養幾天就能長羽毛了！”
    呼延弘剛想表示嫌棄，卻又看見南宮卓蹦躂眼睛發亮道，隱忍了半刻，還是沒把那雛鳥從懷裏掏出來扔到地上。
    “你看！那棵樹開梅花了！！！！”呼延弘剛想說什麼，又看見南宮卓蹦躂往另一邊溪水跑去，看對方跌跌撞撞，他連忙下意識跟在後麵，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擔心少年一滑摔到了溪水裏。
    果不其然，溪水正結冰打滑，南宮卓好死不死在他麵前一跤栽倒在了河岸上，臉朝下砸進了雪地裏，好在雪地厚，呼延弘扯著少年的衣領把少年拎直了，伸手下意識去拍打對方的雪。
    “你能不能扶我一把？我想去看那邊開出來的梅花。”南宮卓摔了一跤，並不生氣，隻是揉了揉紅鼻頭，對他笑道。
    呼延弘沒了辦法，隻得自己先跨過結凍的溪水，又回身來牽少年，南宮卓幾乎是吊在對方結實的手臂上被提溜過溪水的，他緊緊抱住呼延弘的一隻胳膊吃驚道：“將軍就是將軍，你勁兒真大啊，胳膊怎麼這麼硬！”
    “別吵鬧，看完花就回去，會著涼的。”呼延弘不耐煩道，看著少年蹦躂歪扭穿過雪地，滿懷興趣去看著那枯枝上盛放的紅色梅花。
    “你真不懂欣賞好東西。”南宮卓不滿道，扯著呼延弘湊近那枝頭，踮腳仔細看：“我娘說了，梅花如血，是最美的花。”
    “你喜歡，我就給你折下來吧。”呼延弘伸手剛想觸那梅枝，手臂卻被南宮卓打了一下，少年皺眉道：“你們當兵的就是粗手粗腳，別破壞它，就讓它好好長著吧，欣賞！懂嗎？”
    呼延弘感覺到那隻雛鳥在懷裏蠕動著，他深吸一口氣，決定暫時忍著脾氣。他剛低頭去看南宮卓，卻看少年也仰著臉看他，他皺了皺眉，南宮卓噗嗤一笑。
    “護國大將軍，我跟你約定一件事吧。”南宮卓神氣活現的背著手抬頭仰視著他。
    “說。”呼延弘皺眉陰鬱道。
    “你可別趁我一轉頭就把那小鳥丟掉啊，它很可愛的！要不是天冷，我暖不過來，我就自己養了。”南宮卓認真道，一本正經看著他：“這樣吧，你要是不丟掉它，把它養大了，我就答應你一個請求。什麼都可以。”
    “皇子不怕我利用你做些壞事？”呼延弘一怔，片刻忍不住失笑，有意揚眉陰沉道。
    “我，不，怕。哼哼。”南宮卓得意道，湊近看他的臉：“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壞人。我娘說了，如果有一個人會攙我過溪水，那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呼延弘沉默了半刻，他看見南宮卓的墨黑眼睛看著他，閃閃發亮，皺眉避過少年的眼神，冷漠道：“無趣。”
    南宮卓亦步亦趨踩著呼延弘的大腳印往回走，他凝視著呼延弘的側臉，那是和太子南宮霄截然不同的一張臉龐，一方溫潤俊美英武，一方硬朗深邃剛硬，仿佛被戰場和風沙打磨出蒼涼和淺疤，風塵仆仆，讓呼延弘看上去顯得比實際年齡更成熟。
    南宮卓跟著呼延弘走到帳邊，一陣哭聲突然傳到他的耳邊，他抬眼看去，幾個女子正被鎖著鎖鏈，一身華服曳地，滿臉淚痕，一臉不甘，卻無可奈何，被士兵驅趕到營地一側，消失在一方大帳深處。
    “這是怎麼回事？”南宮卓剛要跟去看，卻被呼延弘一把抓住了。
    “祭品。”呼延弘冷冷回答他道。
    “什麼祭品？”南宮卓啞然。
    “祭天的祭品，祭司們傳揚瀑布深淵之底有黃泉之國，每年三十六位活祭，加上一位送到深淵之底的鬼國新娘，投入峽穀深處，那些祭司認為，這可保五穀豐登。”呼延弘嗤了半聲。
    “怎麼選出來的？”南宮卓覺得渾身發冷。
    “祭司聽從神諭，從大小貴族家係子女中甄選，也有些從祭神隊伍中現選出來，這三日內，會將三十六位活祭選滿。”
    “……神真的會對那些祭司說話嗎？！”南宮卓好奇道。
    “那些寄居在峽穀深處……黑暗之中，若真有神，也該是窮凶極惡的魔神，鬼神一類。”呼延弘仿佛不太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皺緊了眉頭，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日，都在窮極無聊中度過，南宮卓機械的跟著諸位貴族再度在祭天台上跪拜，跪到膝蓋酸軟，捶打著膝蓋起身，再跟著祝禱，一天下來，幾乎都要累垮了。
    太子南宮霄正是此次祭神封山大典的管理人，忙著處理各方事務，忙得沒空照料他，他樂得清閑，在傍晚後用了飯，就從帳篷裏溜出來，在雪後的樹林裏四處溜達。
    天色慢慢黑了下去，他覺得差不多該回去了，便轉頭穿過樹林想回去，鼻腔間忽然掠過一絲濃鬱的血腥味。
    在他轉過頭的那刹那，他發現樹和樹的縫隙深處突然多了一個人影，那人影高大挺拔如樹幹，漆黑一片，一頭亂發幾乎長到腳跟，纏亂張狂。
    他後背一顫，一看那人影與鬼魅無異，他起身便想跑，那人影猝然回過頭來死死盯著他，一雙眼瞳如血紅燈籠，尖長利齒裂到唇角外，口間依稀啃食著什麼，血液順著人影的下頜往下流淌著，在那人影回頭的那一刻，南宮卓清晰看見對方的手裏正提著一節鮮血淋漓的手臂，血肉模糊……
    “小卓！小卓！”
    再當他醒來，他已經在南宮霄華麗的帷帳裏了。身邊圍了一圈宮女，太醫皺眉摸著他的脈搏，對身邊一臉擔憂的南宮霄點了點頭。
    “小卓，你怎天黑了還到處亂跑？！”南宮霄一把將他緊緊擁在懷裏，心疼低沉道。南宮卓渾身發抖，緊緊抱住南宮霄，任由對方撫摸自己的後腦，視線的餘光掠過人群。
    在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猙獰的黑色人影站在人群遠遠的陰影裏，尖齒露出唇外，對他露出凶煞可怖的一笑。
    那一夜南宮卓睡得惡夢連連，感覺太子溫暖的懷抱緊緊擁著自己，那猙獰可怖的人影卻次次滑過他的夢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第三天，南宮霄伴著他一同參與祭祀大典，南宮卓被嚇得厲害，隻想趕緊結束完祭祀大典回宮休息，一路在人群裏心不在焉的跪拜，祝禱，焚香，他看見那數十位被選出的祭品淚水滿麵，有少年也有少女，皆都穿著金紅短袍被送到玉台絕壁前，全身打抖，緊緊蜷縮成一團。
    “如今，正是選出最終人選的時候。此女子魂入地府冥界之國，必保西蒼國國泰民安，五穀豐登，此女子之名，必當記載西蒼廟堂之中，流芳千古，教後人銘記。”
    最蒼老的祭司沙啞宣布道，哀慟的鼓聲和長笛之聲響起，台上的眾位貴族肅穆半跪，南宮卓厭惡的皺緊了眉，默默看著那些祭品裏的女子哭泣抱成一團，幾乎覺得暈眩。
    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真相是這樣。他正心煩意亂想道，隨著那些祭司低低的祝告聲，那瀑布的深淵之底忽然刮起一陣颶風，身側的貴族低低喧嚷起來，片刻，那黑暗的峽穀間猛然飛舞爆裂出數萬隻血紅色的蝴蝶，瞬間占據了整片天穹。
    “傳說這些蝴蝶來自冥界，七皇子，它們會選出鬼王選擇的新娘人選。”旁邊一個老嬤嬤低聲對南宮卓解釋道，輕輕安撫他道：“沒事的，七皇子，很快就好了。”
    南宮卓定睛看去，那些蝴蝶正慢慢旋繞圍攏著那些祭品，緩緩集中在一位臉色蒼白，麵容嬌媚的女子身側，妖豔如血的旋繞著。那女子臉色越加蒼白，絕望得幾乎倒臥在地上。
    快結束吧，快結束吧。南宮卓實在無法忍受，他感覺到南宮霄緊緊抱住自己肩膀，伸手握住了太子的手，對方的溫度給了他幾分安全感。
    在那一刻，那群妖魅逼人的蝴蝶突然猛地拔空而起，撲打著蝶翅猶如一片血紅颶風往人群蓋來，貴族們發出驚慌的喧雜聲，下一瞬間，南宮卓猛然感到有什麼東西狠狠撞上了他的額頭。
    他睜開眼，南宮霄近乎絕望的雙眸在麵前一掠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血紅羽翼，華麗妖魅的血色蝴蝶環繞著他，優雅翩躚，猶如颶風般旋繞著他，掩蔽了他的視線。
    “……不……不！！！”
    他聽見南宮霄的斷喝聲，之後是幾個士兵驚慌架住勸阻的聲音，血色的蝴蝶蓋住了他的視界，他試圖伸出手臂，卻隻看到一片被映成血紅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