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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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承穆結束北方戰事,返回京都的一年時間後,也就是和青兮維持隱蔽、深刻而不同尋常的一年愛情後,內閣裏最年輕的輔臣在一夜之間震動朝野。
    嚴亭月二十八歲,入閣三年,瘦瘦高高,外貌普通,生來一種不惹人注目的中庸氣質。但是有一天,他突然一改自己溫和的中立風格,連續向朝廷乃至皇帝本人發難,寫下七篇諫疏,痛陳本朝弊病流毒,每一篇都言辭誠摯,發自肺腑,所陳事實客觀公正,思路清晰,不少改革措施為多年經驗與思考之所得,字字務實懇切,如真能推行他的改革建議,必能重振朝綱、造福社稷。然而,嚴亭月嘔心瀝血寫就的奏疏,呈到老皇帝那裏,老皇帝倚在榻上,聽秉筆太監粗略地讀一遍,闔著鬆弛的眼皮說:“知道了。”就再也不搭理,折子扔到一旁,繼續去煉丹苑裏求仙問道,醉生夢死。大太監馮福被狠參一本,心中滋恨,不肯放過嚴亭月,想方設法地在老皇帝耳邊詆毀,老皇帝聽得多了,信以為真,氣得破口大罵他“故意以諍諫博名,居心險惡!”,禦筆一揮,將嚴亭月一下子從內閣高位,貶斥到南方夷瘴之地做縣令。
    但凡還有報國之誌的朝臣,得知嚴亭月被黜一事,都為之扼腕遺憾,又聯想到自身仕途,皇帝年老昏聵,宦官擅權弄政,外戚無法無天,太子與四皇子的皇位爭鬥從暗處浮出水麵。許多人為保前程,以賭博的態度,紛紛選邊站對,結黨營私。眾人隻覺步步凶險,前途難測,空有一腔淩雲抱負,卻在現實中遭遇諸多無奈,不由唏噓喟歎,分外感傷。
    辭別的晚宴設在雲河旁的落雁樓,因著嚴亭月平素清廉溫雅,作風端正的好名聲,以及這敢為人之所不敢言的激憤義舉,許多官員都來為他踐行了。
    青兮與承穆也在其中。
    青兮與嚴亭月的關係一直不錯,於公,當年青兮參加京式,嚴亭月是他的考官,後來到戶部當侍郎,嚴亭月入閣,對青兮也多有照拂。於私,兩人常常參加年輕官員的聚會,暢議國事,頗有相同觀點,吟詩作對,每每能夠契合,下棋對弈,水平難分伯仲,因此兩人建立起了很好的友誼。
    至於承穆呢?承穆與嚴亭月鮮有交集,統共沒說過幾句話。但他很敬佩嚴亭月豁出仕途甚至腦袋,慷慨直言的豪舉,認為這樣的文臣,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臣。然而奸黨當道,明臣難做,才華橫溢的嚴亭月,竟然落難至斯,承穆的敬重之情,惟有為他踐行聊表一二。
    兩人是一前一後到的,分坐在左右,中間隔著其他人,並不怎麼引人注意。宴會一開始的氣氛有些低沉。想到此次一別,不知嚴亭月何時才能回來,想到現在的混亂不堪的朝廷局勢,橫來地貶黜、砍頭、株連九族時刻可能發生。各地災情頻繁,東邊洪水肆虐,南方幹旱千裏,中部又有瘟疫,糧食不收,餓殍無數。上奏的折子累得天高,皇帝卻隻顧著宮闈之樂,靈丹妙藥,對這些十萬火急的折子棄之不理,不聞不問。
    眾人懷著各自的心思,鬱鬱不快地喝酒。醉吟樓的淫柔曲調絲絲縷縷地從窗欞裏滲進來,薄紗一般覆蓋住杯盞碰撞的聲響;雲河水從漆黑寂寥的天際滾滾地向東奔湧,從古到今,日複一日。在沉悶的交談聲裏,不知誰突然歎出一句:“如何昊天,辟言不信!”
    戛然間,聲響撚滅了。
    人們停杯投箸,屏息無言。
    四壁的蠟燭光芒明亮,照在這幫朝臣身上,在他們的眉眼裏投落晦暗的陰影。許多都是年輕士子,可是這個夜晚,在醉吟樓不知愁緒的快樂曲音與雲河水亙古不變的永恒奔湧裏,他們好似已經蒼老,再尋不回無畏的少年意氣。
    嚴亭月忽地拿起筷子,噠噠地快速敲擊杯盞。
    人們的視線刷刷朝他望去,卻見他滿臉的笑意,一手敲擊杯盞,一手撐在地上,朗聲吟道: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見在!”
    他一仰頭,將杯中酒咕嚕喝光,掃去愁鬱之色,展眉狂縱地笑道:“大家看得起我,專程為我踐行,我心中感動萬分。如此良辰美景,好酒好肉,怎不該痛快享用!照我看,該去把醉吟樓的歌女也請過來,給我們彈唱助興!今兒個,我們散盡千金,不醉不歸,用一場盛宴,銷萬古之愁!”
    其餘人受他感染,紛紛笑將起來,揮散三千煩惱絲,哄哄鬧鬧地談天說地,把酒言歡。兵部一位大人還真派小廝把醉吟樓的蘇釵,綺羅兩位歌女請來,坐在旁邊彈唱小調,增添興致。氣氛從壓抑轉為歡快,又從歡快漸成癲狂。一幫子平時高高端著,出門要把儀容從頭到腳檢查三遍的朝廷大臣,脫去拘束,打回原形,一個個變成天真又脆弱的孩子,東倒西歪,勾肩搭背,胡言亂語,嬉笑怒罵。在酒中尋慰藉,在醉裏訴衷腸。有的靠住牆角怔怔出神,有的埋首桌案倒頭昏睡,還有的穿進穿出,扯開嗓門,逼著自己和別人喝得更醉,更有那情到深處不能已的,與同僚抱頭痛哭,眼淚鼻涕嘩嘩直流,淌濕衣衫。
    杯盤狼藉,毫無形象,一廂房的人全都亂了套。
    青兮很有一套拒酒的辦法。但是這個夜晚,他還是喝多了。意識尚算清醒,隻是腦袋昏沉,四肢發軟,不得不扶住桌子,懶洋洋地斜坐。對麵靜靜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他轉頭回應過去,兩人視線在空氣裏交織,纏繞。像酒,濃烈的,深沉的,醇鬱的。
    青兮眸光似水,燦然一笑。
    刹那姹紫嫣紅撲麵而來,春風裏綻開明豔的嬌花。
    承穆行兵打仗,酒量極好,本來沒有什麼醉意。青兮這一笑,他忽地就迷醉了。
    承穆起身,步伐搖搖晃晃,走到青兮一側,猝不及防地,腳踩著袍子撞到桌案,打個趑趄,整個兒砸倒在青兮身上。
    青兮微微地睜大眼睛。
    承穆的嘴唇撞到了他的嘴唇,柔軟的唇緊貼一處,就像一個吻。
    那些耍酒瘋的,瞧見這突兀的一幕,驀地都怔了,陷入一片鴉雀無聲。
    短暫的寂靜後,嚴亭月突然哈哈大笑,促狹大嚷起來:“大家快看,應侍郎被徐將軍強吻咯!”
    其他人也跟著轟然大笑。都道是承穆路沒走穩,不小心摔倒,結果與青兮碰個對唇。承穆在眾人調笑聲裏沉下目光,從青兮身上起開,搖晃走幾步,按住嚴亭月的肩膀喝酒,看起來真是醉厲害了,舉止大反平素的冷峻,勸酒的話語都說得顛三倒四。嚴亭月笑著與他幹杯,抬頭間,好似從這位醉醺醺的將領眼眸深處,瞥見一掠而過的清醒。
    青兮匆匆坐起身,臉色漲得通紅,幸而醉著酒,他異樣的緊張羞澀並未被人關注。
    有人笑道:“徐將軍,你太不像話,占完便宜就走,一句話也不說,轉背又去勾搭嚴兄。你這兩麵三刀可不行啊!”
    “是啊是啊!三心兩意,不是大丈夫所為!”
    “哈哈,就是。應侍郎你可要記住今晚的深仇大仇,回頭扣徐將軍一年俸祿!”
    “……”
    眾人之所以敢戲言取笑,是因為他們認為青兮與承穆光明磊落。如果他們知道青兮與承穆的私底下異乎尋常的關係,是斷不會再開出這等玩笑的。
    青兮的緊張平複了,漸漸咂出一份甜蜜。承穆當著眾人的麵吻他,其實是在宣之於眾,他是承穆的,承穆是他的,他們是彼此的愛人。
    雖然這種宣告,沒有人能明白,理解,換來的不過一頓同僚的揶揄調侃。但是,承穆這略帶任性的做法,仍然讓青兮偷偷地漾起笑意,滿心幸福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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