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青衣散亂，桃林花落花繁。青衣覆掩下的人身骨纖秀，三千烏絲繚落，堪堪遮住一麵玲瓏雪白的睡顏。
    仿佛少年。
    ——
    似正小憩的人身旁，是白發紫瞳的魔族。魔族執起青衣人的手，神色溫柔。傾身，他在花下少年模樣的人額前落下一吻，輕得仿若鍾情。像練習過千百回，隻為唇落下時的力度，不會驚擾夢中的少年分毫。
    ——
    魔族的唇離開。夢中人額前，略過不能辨明的符印，轉瞬即逝。
    “青然。”魔族喚著名字，微微勾起唇角。
    他喚的聲音極輕，飄渺得無從辨別是要驚醒沉睡的人，還是蠱惑著身下人沉淪沒有止境的永眠。
    ——
    青然睜開眼睛，又不適應光線地眯起，眨了眨。
    墨色眼珠色澤深沉，檢驗靈活度似的上上下下轉了幾圈。
    ——
    雪魍離忍俊不禁，泄露一聲輕笑。小動物般警惕的青然立馬轉頭，盯緊了雪魍離。
    ——
    “雪……梨！”前一個字是試探，後一個字是篤定。
    雪魍離彎起暗紫的眸，深情執著青然的手不曾鬆開，空閑的另一隻手緩緩撫上身前人的臉頰——
    一捏。
    一捏。
    再一捏。
    青然拍開他肆意妄為的爪子，索性鼓起腮幫。玉白的臉，頗有俊逸風骨的五官皺成了包子——小籠包。
    同樣的表情放在雪魍離臉上，便是隻灌湯包。
    ——
    “好了，這七天的桃花我幫你摘好了。桃花餅也做好了，桃花釀我新封了三壇，可要嚐嚐？“雪魍離執意伸手揉了揉青然嘟成包子的臉，笑得有幾分寵溺意味。
    青然放跑口中憋著的氣。狠狠瞪了雪魍離的手，索性將兩頰盡力吸緊。看雪魍離沒有軟肉可捏，才得意洋洋口齒不清地開口：“捏不到了吧……我睡了七天？“
    雪魍離失笑，收回在青然臉上肆虐的手。“是啊，豬。”
    青然皺眉，低頭思索著什麼。咬緊兩腮的牙關不知不覺鬆開。
    雪魍離安穩寵溺的神色閃過一瞬黯淡。
    “青然。”
    ——
    桃花妖沒有回應。
    ——
    “雪魍離……”青然叫出白發人的名字。他抬起頭，神情是從沒有的嚴肅。
    雪魍離不自覺鬆開相執的手。一瞬失神，而後天衣無縫地微笑。
    ——
    “怎麼了？”
    ——
    “我說，隻擱了七天的桃花釀能喝？”青然依舊嚴肅，因思索而皺起的臉上，墨研顏色的眸子眨得爽快。不等雪魍離回答，他又自己笑開了：“釀了七天，做不得酒，就當桃花蜜罷。”他笑得開懷。
    這次，是真的開懷。青然唇角高高揚起時，雪魍離錯覺般，看見桃花開滿。
    不自覺，不自知。也跟著眼前一笑花開的人笑了。
    ——
    “雪梨！”青然不知何時撲到雪魍離身前，修皙的腕攬住雪魍離肩膀，“你做的桃花蜜放蜂蜜了麼？”
    “……你做桃花釀要放蜜？”
    “是呀，還有薑糖、甘蔗……難道你不曾覺得桃花釀很甜麼？”
    ……那竟不是桃花的味道？
    話說你做的，是【釀】？
    ——
    雪魍離封住了青然的記憶，用的是和意遠一樣的結印手法。
    他封住的，是青然對塵遠笙所有的，曾有的悲傷。那本是桃花妖想遺忘的，他隻稍加引誘，便讓桃花妖將那些都遺落了。
    仿佛從未有過。
    ——
    換而言之，青然不記得叛離師門，被逐出桃花村。忘記了接過塵遠笙給的寶劍，為了幫他籠絡戴氏，而以自己名聲功績為籌碼，冠上【戴】之一姓。
    青然不記得浴血而戰，披著一身染盡血跡斑駁卻看不出來的猩紅帥袍持劍歸來時，塵遠笙沒有抬眼淡淡的一句【城克否】——自然也不記得，他那時候的擔憂——擔憂那執筆的人，那賜他寶劍的人，會看出他衣上沾染了血，而皺起飛揚入鬢的淩厲的眉。
    他忘記了塵遠笙含著半分調笑的【原來你也不識絕色】，忘記了玄泠開國皇帝的皇後，風姿瀟灑，持簫獨憑。忘記了自己怎麼也學不會，小心翼翼地收滿一箱篋玉簫——想著如果再逢，他也可以風姿瀟灑地，持簫為那人奏一曲……
    忘記了不再有相逢。
    ——
    他還記得桃林初逢，青衣客彎彎眉眼，世外的折扇搖曳蹁躚。塵遠笙撥開桃花，恰適他抬眼。
    他還記得走出桃林時，塵遠笙幹淨的掌握住他的指，攥得緊緊，向他一笑。
    他還記得塵遠笙給他的寶劍鋒刃如雪，吹發斷金。那人牽起跪下的他，珍重地交付。肅穆眉目裏是對他全然的相信。塵遠笙說，【劍名，鍾情】。
    還記得那個人種下七裏桃花，笑意好看。那個人撿起桃花，坐在他沉睡之處旁邊，彎起唇邊。那個人說，【青然，我種了你要的桃花。】
    【有七裏。】
    【夠嗎？你隻要說喜歡，我就讓這天下種滿桃花，隻種桃花。】
    【我等你說。】
    記得那人在桃花樹下閉上眼。依稀的溫暖，像仍同舊時輕輕地擁著他。
    隻是這懷抱隔了桃花。
    不多不少，一天的桃花，一地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