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遠，偏龍殿半月後的瓊宴，你可來？”天帝斜倚在五色琉璃砌成的寶座上，慵慵攬過身邊一位妖嬈美人腰身，仰頭在妖嬈粉麵上親了一口。
    “帝主，小仙可還合您口味？”妖豔花妖輕佻，半推半就地順勢坐上琉璃座。霞紅的唇湊近，嬉笑著觸向天帝的唇。
    眉目威嚴的帝主玩笑般避過。
    ——
    意遠淡然瞥了天帝一眼，眉不可察覺地皺了一分。
    至於小小花妖，他無意施舍半分餘光。
    ——
    挨上琉璃座時，花妖定定一個寒顫。天帝故作淺笑，逗弄般擁緊懷中女子。花妖方才笑意盈盈的妖嬈臉龐上再掛不住自得笑容，看向天帝——抑是琉璃座的眼神中有了幾分抗拒無措。
    “美人何不與我同坐？”天帝扳過女子下巴。“帝主饒恕！”
    天帝微揚嘴角，眼中閃過輕蔑，放開了懷中花妖。得了釋放的女子急急跪下行禮，衣衫也不及整頓便奔出了偏龍殿。
    ——
    琉璃，剔透華貴，集光陰之靈性，是珍重尊崇至極的寶石。天帝的琉璃座，取三界內最大而澄澈的五彩琉璃，以自身術法加持。座中靈力，甚至能滋補人體。
    隻是千年前，他親手，將琉璃座上覆了層煉獄極寒之地的萬載玄冰。
    肉眼不可窺尋玄冰。觸碰間寒冷剮骨，寒針鋒銳，仿似千線萬縷，刺得人體無完膚。
    ——
    琉璃座，不改光華溫潤。縱觸及時隻剩寒涼，仍是流彩熠熠，繁華千年。
    座上的人眉目不羈，慣愛溫存風流。
    便照舊在這把椅上，風流溫存了千年。
    ——
    “意遠，你去，還是不去？”意遠接過青然遞來的茶盞，“你想去嗎？”小女孩有幾分受寵若驚，攥著青色衣角的手指收緊。“上神……是問青然麼？”
    意遠皺眉。“想去？”“青然……想去。”
    意遠把茶盞遞還給青然，起身。
    “那便去罷。”不看琉璃座上饒有興味的人，意遠走出殿門。
    ——
    “這次的青然，倒是好膽色……”天帝笑笑，索性躺倒在五彩琉璃上。所觸，刻骨鑽心。
    千年前。
    斟言也曾，坐在琉璃上。
    ——
    人界的年份，素來無聊而匆忙。雪魍離陪了戴青然近十年，無非是日日種桃花，洗桃花，看桃花，睡桃花……漫天鋪地連天遍野，所觸盡是桃花。
    ——
    除了身邊那個人，其餘的早已洞悉的輕車熟路。
    除了戴青然，沒有任何再留下的理由。
    ——
    戴青然仍是荷著桃花，除蟲、澆水、整理四百載前的屋子、坐在桃花之巔眺望。
    他總笑得開懷——每摘下一片桃花，理好一屋陳舊，抓住一隻花蟲，做好一件青衫……
    他唇畔微揚，與旁人無關。無論路人，還是歸人——隻能確信那笑的弧度，是他四百年前的，是他四百年來的，是他如今的。一切都未變過。
    不管過客，還是故人——隻能確信，無論有沒有旁人，誰是旁人——下個四百年，下下個四百年……隻需放縱桃花妖沒有歸期地等，他就會沒有歸期地，揚起唇畔。
    ——
    雪魍離隻能洞察過去，和現在無關。
    雪魍離隻能更改記憶，和過去無關。
    ——
    “青然。”雪魍離叫那個人。他信，戴青然不會再防備他。
    這就是戴青然，就是人類。戴青然信他——隻因為十年相伴。就像戴青然鍾情——隻為彈指間，看見青衣客的那一眼。就像戴青然鍾命，隻為一盞茶間，塵遠笙賜給他了寶劍。
    【青然，幫我。】
    ——
    戴青然放下手中青衣，揚起唇，“什麼？”
    ——
    雪魍離忽然不想瞞著這個人——
    你從來都笑著，笑得開懷。我以為你開心。以為，你是為我笑的——為有人陪你，為桃花花繁。
    可你的每個笑，每次笑，
    唇邊彎起的弧度都不曾變過。
    ——
    是笑，還是習慣了揚起嘴角？
    想讓誰看到呢？
    又有誰，會看到？
    這就是你的笑。
    桃花妖的笑。
    ——
    我不想做你不知道的事。
    如果失去記憶，是不是連習慣，也不會再有？
    ——
    “青然，如果我取走你的記憶，你會……討厭我麼？”雪魍離看見戴青然微愣。
    “如果我讓你忘了塵遠笙，忘了玄泠，忘了，你是青然……”而不是戴青然。
    戴青然疑惑地眨眨眼睛。“為什麼？”
    雪魍離沒有說話。
    ——
    “必須？”
    “必須。”
    戴青然笑了，以雪魍離爛熟於心的弧度。“你又何必告訴我？”
    他又何必告訴他？
    “不過，謝了。”戴青然跳到雪魍離身前，輕輕抓起他的手。“你還是告訴了我。”戴青然咧開嘴，笑意錯覺般比尋常多了一分。
    “你拿去吧。”
    ——
    “如果可以，他回來時，記得還給我。”
    “那時要讓我想起來……”
    ——
    雪魍離掌心溫熱——屬於桃花妖的，淺淺溫度。
    他有一絲錯覺——眼前的人，仿若不願再等。仿佛不想，再笑得習慣……
    他等了四百年。
    若不是魔族天譴，若不是，雪魍離陰差陽錯地洞察了意往——塵遠笙的記憶。現在的桃林，隻會有一個戴青然。
    而戴青然，要再等無數個四百年……
    直到桃花落盡。
    ——
    隻是錯覺。雪魍離自嘲。
    戴青然，怎麼會不願呢……
    青然……怎麼會不想？
    ——
    他雪魍離又為何自嘲？
    憑何立場自嘲……
    ——
    晦澀的符文浮現在空中，是偏向墨黑的燦金色。
    桃花紛飛。符文隱現飄忽，惑人心魄。終圍攏成結印形狀——與意遠封印自己記憶的結印一般無二。
    形狀奇異的結印縮成巴掌大小，懸在雪魍離掌心。
    ——
    “雪梨，”戴青然忽笑著喚道，神情幾分調皮。
    “什麼……”
    “你要記得除蟲，澆水，摘桃花，做衣裳……對了，衣裳要青色的……還有餅……”
    結印落下。
    璀璨金光瞬息消散。
    ——
    雪魍離抱起懷中雙眼輕閉的人，撥開遮住他臉頰的幾縷亂發。戴青然嘴角仍微微翹起，笑著的模樣還沒來得及更改。
    ——
    雪魍離語氣帶笑，“除蟲，澆水，摘桃花。”
    “還有做衣裳，要青色的。”
    “還有桃花餅。”
    懷中人很是乖順，唇邊習慣的弧度固執地不肯平複。
    雪魍離笑了。
    ——
    戴青然……
    不，是青然。
    你用凡人的一世去等，又眺望了四百年的那個人……
    現在，是故人……
    還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