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青然接下第三朵桃花，輕巧的十指白得透明，蝴蝶般躍動，煞是好看。藏身於三十棵桃樹後的雪魍離表情微黯，眼中半絲憐惜。
    ……
    戴青然接下第一百朵桃花，輕巧的十指動得繚亂，讓人煞是眼花。藏身於十三棵桃樹後的雪魍離表情微急迫，眼中五分困意。
    ……
    戴青然接下第一千零一朵桃花。
    藏身於三棵桃樹後的雪魍離神情木然，眸帶十分悲愴。看著花瓣片片飄落，耳力極好的淮衾王，聽清了戴青然的喃喃自語。
    “是，不是，是，不是，是……”
    “……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第一千零一朵桃花告罄。
    ——
    戴青然撕了一整天桃花。
    雪魍離的腿已經站得麻木。
    從三十棵桃樹到三棵，戴青然對他的到來絲毫沒有察覺。身為魔王，何時被人這般忽略輕慢？
    可怨不得別人——站了這一整日不是他自找的麼——想證明自己存在感之不容忽視，等鍾情桃花的那個人感受到自己“灼熱而深情”的目光，恍然轉身。桃花落下時，自己再瀟灑抱拳一笑——
    在下雪魍離？
    這樣未免太平淡。
    ——
    在下淮衾王？
    萬一戴青然孤陋寡聞不曾聽說呢？
    ——
    在下魔族淮衾王雪魍離？
    不成，這般說卻顯得自己很是迫切。
    不成。
    ——
    淮衾王糾結時，在桃林之巔站了一整天的人終於回身，雪白的麵容恍惚。雪魍離知曉【逍遙侯】逝時已逾而立年紀，亦知曉戴青然此時容顏，便是他“死去”時侯的模樣。卻隻看，青衣桃花、玉白帶飾、神色怡然，依稀是逍遙憑劍的少年遊俠。
    抑或，本是少年遊俠。
    ——
    現實是殘酷的。雪魍離出神之際舉步，未分辨清楚桃花顏色的桃花，和自己桃花顏色的衣衫，將衣衫當做落花踩了上去。麵上才堆起笑意，左右手方合在胸前作禮……
    青然逸然躍下桃樹。
    雪魍離爽快栽進泥土。
    四體——不，五體投地。
    ——
    “淮衾王不必行此大禮，青然受不起。”來人聲音含笑，話中幾分幸災樂禍不容忽視。
    ——這桃花妖，竟是識得自己的麼？——
    站起身拍拍衣上桃花，雪魍離抬頭，看見對方食指悠閑地轉著一塊玉牌，原本掛在自己的腰間的腰牌，已然不在。
    ……
    “魔族？”戴青然饒有興致，淺色的唇咧出大大的弧度，孩子似的雀躍。想起什麼般，他把玉牌猛然塞進雪魍離手中，垂著一頭青絲的腦袋略低下，湊到雪魍離眼前。“我竟忘了問問魔族的人……”苦惱地仰起頭，戴青然自語了一句。仿佛極力克製著心中激動，他小心翼翼地攥住雪魍離衣角，瞳中閃著動物般的亮光。
    “你認識塵遠笙麼？”
    ——
    雪魍離愣了愣，笑得八分歉疚，卻仿佛十分真誠。他輕輕地搖搖頭。
    戴青然雀躍的神情僵在臉上，隻到一半的話卻不受控製地說了完整。
    “他來了吧？”
    ——
    怎能不如此想？
    四百年，從未有誰來過。
    這是他種的桃花，塵遠笙種下的桃花。
    怎能不如此想。
    ——
    “是。。。嗎？”臉上喜色沒來得及完全退散，戴青然攥住雪魍離袖袍的指，已經鬆開。“你是唯一來這桃林的人。我以為……”戴青然笑了，是沒心沒肺的模樣，“沒關係，總會來的。”
    旁人聽不真切。
    是他說給自己聽的話。
    不再看雪魍離，戴青然徑直轉身。腰間玉白的簫與玉白佩環輕輕碰撞，聲色好聽。
    ——
    被獨自留下的雪魍離沒料到那人把自己忽視得如此幹脆，言語幾分迫切。
    “你不問我為何在這裏？”
    ——
    桃花紛飛。
    青衣的男子出人意料地止步，回頭。
    ——
    戴青然用雙手肆意揉著自己臉頰，向雪魍離擺了個天真愜意的鬼臉。舉止間竟是七分少年稚氣。
    雪魍離瞥見自己雪色的發飄揚、相隔數棵桃花處那人的笑靨，和那人墨色的發。
    ——為何會覺得，自己已經蒼老？
    而那人的少年模樣，如此理所應當。
    ——
    “土地告訴我，魔族淮衾王雪魍離可以洞穿人的過往。”
    “要尋人，可以請他一試相助。”
    “這又如何呢？那個人會回來，便是會回來的。那個人讓我留在這片桃林，我便留著。”揪著臉頰的雙手垂落，戴青然笑得漫不經心。
    ——
    “你，來與不來，想做什麼，想得到什麼，會有什麼幹係呢？我的記憶？或是這片桃花林，有你要的東西？”
    “除了那個人——”我等的那個人。
    其他人，隻用是過客。
    已經足夠。
    ——
    對上瞳孔時，雪魍離洞察了戴青然彎彎眼眸中的記憶。
    ——
    “入我崆彤門，不許幹擾世事。習武修策隻為習武修策，不許以我門下所學，示於旁人!”
    戴青然本來，絕計不會是浴血而戰，名震天下的，戴將軍。
    ——
    “青然，等我回來。”
    戴青然原本是青然，卻不是戴青然。
    ——
    “你本來不會吹奏，卻偏偏找來最名貴的，擺在棺材裏做樣子。”
    戴青然原是，從學不會弄蕭。
    ……
    戴青然眉眼愈發彎的厲害，“你果真是為我的記憶？若有你可取的，便拿去吧。”
    “不過，你也該與我些東西……”
    ——
    戴青然眼睛一亮，隻手取下腰間的蕭，豎到自己唇邊。“不如，聽我吹一曲？”
    雪魍離不通音律，如生前的戴青然。卻明了，眼前人吹得好聽。
    簫聲一抑一揚，動輒間婉轉千回。仿佛四百年光陰，都被用來熟悉吹奏這一曲的時間。
    隻為這一曲的逍遙。
    ——
    雪魍離笑。桃花落下，戴青然垂目，並未看清眼前人算計的神色。
    ——意遠上神。
    或是塵遠笙？
    你可，有所聽聞呢？
    ——
    若你，有所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