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江天一色無纖塵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4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暗室內難分晝夜,亦不可感時間流逝,傅青棣估摸大約正是子時,困意逐漸上湧,懷中的小娃娃到底給她哄睡了,她也要為自己尋個打盹的地方。
    尹淵翻身過去後便無半句言語,卻也存了份心留出半邊床榻,傅青棣瞅瞅空著的半邊,又瞅瞅裹成一團的尹淵,實在沒法大大方方的睡,便將嬰孩放在兩人中間,和衣躺下。
    正睡得迷糊,小娃哇哇哇的哭喊聲錐入腦內,傅青棣鯉魚彈跳似得蹦起來,直起身去看,心道孩子哭夜就是鬧心。
    燭火將要燃盡,室內光線明明暗暗,青棣哄了一會兒才發覺出不對勁來,這娃娃一哄即睡,哪裏像是半夜雞叫的哭夜郎,方才分明是被吵醒的。
    思及此,傅青棣向裏挪了挪,意圖去看看尹淵的情況,這一看不要緊,尹淵簡直是要過冬的架勢,連頭都包起來了,乍看去還以為他身處北極圈,時不時來抖上一抖。
    “你還好吧?”傅青棣隔著被子推推他,見他沒有反應,心就開始砰砰跳,乖乖,傅家人因為個考試舞弊就鬧出人命,做的實在太過。她靠近些,扒開尹淵蒙住頭的被褥,忽然意識到哪有關禁閉還提供被子保暖的,這分明是知道他會發寒症而準備的。
    傅青棣心裏默念三遍你千萬別死,伸手去掐他人中,指腹所過處隻覺是摸在死人身上,哪裏還有半點兒暖氣,也不見轉醒。她雖不知原理,但也明白人如果體溫過低會休克,很可能克著克著就掛了,想尹淵一代傳奇卜師,居然在自己眼前一命嗚呼,傅青棣又是一個哆嗦。
    要是有空調就好,哪怕電暖氣也行,再不濟熱水袋拿一個也好,傅青棣憂傷地想,不過現在想什麼都沒用,她學著冰山隊在極圈內的動作掏出尹淵的雙手,揉在自家手裏搓了搓,還嗬幾口氣來暖暖,反正他如今不省人事,再厲害的人暈了還不是任人擺弄。
    搗騰半天也沒見好,傅青棣也無別的法子,脫下外袍蓋在他身上,今晚算是不要睡了,身邊躺著個雖時會斷氣的大病號,今夜注定無眠。
    時間漫無目的的遊走,等到傅青棣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探過多少次尹淵的鼻息,哄過多少次鬧心的娃,那熟悉的開鎖聲終於響起。
    仍是架她來的那兩位傅家人,他們二話不說,揪著傅青棣就走,她甚至來不及反抗,就被拖回百川閣。
    百川閣內眾人散去,獨剩下長胡子族長,不知青華與他對持何果,他隻是冷著臉不語,半晌後長袖一揮,讓傅青棣快滾。
    “你要是敢把今天看到的,聽到的說出去,我傅家定不輕饒!”
    臨出門口時被威脅了,傅青棣回頭,弦月下的百川閣,洶湧著某種力量,看不透,亦摸不著。
    ***
    被關一夜,傅青棣舉目遠眺,天際微微亮起薄光,然她心不在此。
    手無縛雞之力是個挺可憐的詞,即便神通如尹淵尚和她關在一個屋裏,現下的傅青棣連自救都救不了,談何救人呢?
    傅青棣低頭看著腕子上拴的銅錢平安扣,再四處望望,黎明前的壓迫使她有些窒息,她能去找誰,誰會搭理她,尹淵又能去找誰,除了自己誰還知道他被關在地下室,生在何處,死在何處,恐怕再無人問津。
    身體的情感似乎找到一個宣泄口,決堤的悲傷洶湧奔騰,傅青棣蹲在百川閣的牆邊,抱頭痛哭。
    她哭得天昏地暗,哭到最後困意翻卷上來,便暈睡過去。
    等到被百川廣場的侍衛搖醒,傅青棣按住刺痛的太陽穴,這才發覺天已透亮,百川閣前已站滿了人,正是昨日考核的學子,都翹首以盼等著導師挑徒,原本昨天的挑徒延遲到今日,大夥都迫不及待。傅青棣搖搖晃晃走到人群中間,一時間亦不知自己可以去往何處,隻能藏在人海裏行走,掩飾她的失魂落魄。
    傅青棣默默平視百川閣的八扇木門,看的久了,就發現那些門像個大洞,等會兒打開了,就會吞噬所有人。
    然而熟悉的長角悠揚吹起後,隨著木門的開啟,傅家長老正裝出席,寬大的袍子迎風揚起,身後湧出幾名傅家子弟,手托小案,案擺薄紙,一張張分發給在場學員。
    這場麵和科舉放榜有的一拚,那廂裏“啊”的一聲是沒中,這廂裏“哦”的一聲是中了,薄紙一張上是朱筆批字,傅青棣捏著那張寫有“留”的紙張,忽然生出些不詳來。
    身旁的考生偶爾的低語,亦是奇怪。
    可如今再想離場已經來不及,守在大門處的侍衛憑紙張趕人,寬闊的場地上隻剩下五百餘人,據說離開的要麼因資質欠佳徹底趕出家門,要麼就繼續學習七年,參加複考,總之哪個都不是好結果,眾落榜生的怨恨使傅青棣不寒而栗,而無意間的一瞥,又使她迅速忘卻恐懼慌忙。
    尹淵從百川閣內的陰影裏走出,他似乎頗愛紅裳,而一身赤色又襯得貌如妖靈,傅青棣回憶前幾次見麵,本以為他是天生細皮嫩肉的那種,後來才知道多年纏身的寒症影響。
    畢竟妖卜是這次二考的考官,收徒的出席是必要之舉,傅青棣心下苦澀,昨夜傅家人還把他們關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裏,今日卻要他們站在這裏看似風光無限的拜師收徒,其表裏不一程度,委實嚴重了些。
    大長老上前一步,寬袖揮,指向傅青棣道:“在收徒前,我傅家有罪要敘!”
    傅青棣心裏咯噔一聲,便知事情不妙,前排阻擋自動讓開一條路,傅青棣悶著頭走上百官閣十步台階,站在大長老更前,低頭不敢直視。
    “跪下。”
    又跪,現代她隻跪過墓中人,且還是她的至親,你是什麼人就要我跪來跪去,傅青棣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盡管低頭的模樣卑微之極,卻對那聲嗬斥充耳不聞。
    “好,你骨氣!”傅家長老氣極,衣袖振在風中簌簌作響,隻聽他切齒怒道:“傅青棣,我傅家外門弟子,自幼不服管教,此番大會竟偷·盜試卷,徇私舞弊,罪不可赦——”
    偷·盜試卷?真是好罪名,不知他們是如何商討出來的,太絕妙。傅青棣心裏暗笑,眼睛卻忍不住發酸,她捏緊拳頭,咬牙靜聽下文。
    “遂定,驅出傅家,自傅家族譜永世除名,凡傅家卜師,不得來往,違者必懲!”
    原來是除名,傅青棣暗暗鬆了口氣,她本就姓傅,是她自父親那裏承來的,與這個傅家根本無關,正僥幸處罰還輕時,大族長又發話道:“然念及年幼,賜其拜師之機,奉茶!”
    傅青棣怔怔的,起初並未反映過來,等到終於明白他們真意,卻哽得說不出話來。傅家人先定她舞弊之罪,又要她奉茶拜師,沒人會收這樣的弟子,若無人收徒,便意味卜師身份結束,她到外麵連個算命攤子都不能擺,誰又會去救濟她這樣的家族罪人。
    想讓一個人消失其實很簡單,兵不血刃,大家風範。
    傅青棣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那杯清茶奉來時所有卜師都在看她,她也從來沒有被這麼多人注視,被當做屈辱般的注視。
    她顫顫端起那杯茶,摔杯而走是笑話,留在這裏亦是笑話。
    眼前的景物看不清了,沒有人為她站出來說話,包括她一直追逐著的紅影,便是那一刹她忽然懂得尹淵的話,“命盤太煞”,出頭則禍,他叫她忘了那場相遇,隻因他自己本就是這樣的禍患不是?
    傅青棣心裏想著尹淵,那個她本認知的墮落所在,亦是瀲灩所在。
    她當著所有卜師的麵,跪倒在地,將茶盞奉在尹淵麵前。
    似乎聽得見隱隱的噓聲和謾罵。
    那個時候,傅青棣渾身都在抖,她不恨那麼多穿越戲碼裏她混的最爛,連出個主意的機會都沒有,她不恨他們的欺辱,她不恨今日她活該光天化日下招人唾棄,她隻恨自己,想的太簡單,直把自己活成了笑話。
    她的態度,她的性格,她的軟弱,前世若是沒有得到應有的體現,讓她蒙混過關,那麼這一次所有怯弱都展現在朗朗乾坤下,被以古人的方式放大,入裏。
    時間緩慢遠去,傅青棣隱約知道尹淵不會理他,他本人自保不及,哪裏有空去管青棣這樣的卑微女子,而她同樣明悟,尹淵救不了誰,就像她誰也救不了一樣,落難時隻會哭,毫無用處。
    風吹在臉頰上涼涼的,傅青棣絕望的等著大族長的喝令,將她拖出去,丟入人群任她淹沒。
    但她未等到那聲厲喝,取而代之的是手裏奉著的茶托輕了一點兒,台階下有吸氣聲。
    “尹淵。”傅家大族長皺眉看著他,一旁站著的三族長冷笑道:“我傅家人輪不到你來管,摔了它!”
    “她都不是你傅家人了,您方才承認過。況且,這是拜師大會,難道有誰說過本人不可收徒?”尹淵有意氣他們,反倒輕輕吹了吹浮在水麵上的青茶葉,淺抿了一口,再仰頭喝了幹淨,還把茶杯收在袖中,這才上前一步,伸手與傅青棣道:“起來。”
    傅青棣連腿都不知道在哪裏,能站起來真是個奇跡,她臉上哭得一塌糊塗,死死低著頭,就聽上麵尹淵似乎是輕輕笑了一聲,沉聲道:“諸位,在下開了清風宴的頭號師徒,承讓!”
    便拉著傅青棣轉入百川閣後院,棄場不顧。
    ***
    百川閣後院花草繁盛,婉轉黃鸝奇花妍妍,傅青棣一路默不作聲,埋頭走路,不知走在前麵的人已經停步,冷不丁撞上去,撲入一片紅裳中。
    “唉,你拜我作什麼,我當你師傅,可是要吃大苦頭的。”尹淵無奈搖頭,盡量與她平視,眼底不知是譏諷還是自嘲,“這下好了,我們算是綁一處的螞蚱了。”
    這俏皮話說的,傅青棣揉著酸痛的眼回道:“總不能,總不能像他們說的那樣,拿我去開卦。”
    尹淵亦是被逗笑了,帶著她坐到塊青石上,笑道:“你如何肯定我不是做了歹事才被關,我要是真的嗜血你怎麼辦?你不就怕那些話是真的?”
    “我、我,”傅青棣哭過一場氣還沒上來,結結巴巴:“我看過你開卦的,也沒殺誰,你、你違背了考規才被抓是嗎?死卦成活卦,那些卜師的預測都反了,要是傳出去,傅家甚至大煜都不會好。”
    沒料到這看起來非常笨的丫頭還挺會說,尹淵可算是攤上事甩不脫,認命道:”行,你認我作師傅,以後跟著我,反正我看你沒也什麼好名聲,兩臭的擱一塊兒也沒法更臭了。”
    真是直白,傅青棣總算鬆了口氣,就見尹淵打算從百川閣後門走,便問他去哪兒,尹淵回頭看白癡似的看著她,方才一點不一樣的認知頃刻灰飛,“我好歹是個大妖卜,你現在是傅家的棄子,我們還能從正門走嗎?”
    “可、今天還有一場,師傅自家考核什麼的。。。。。。”
    “笨死啊你,我尹淵怎麼會收你這麼笨的徒弟!”尹淵氣的發笑:“我現在還能反悔,你還有地方去?”傅青棣搖頭,尹淵衝他招手:“那還考啥考!”
    連地方方言都出來了,傅青棣隻覺臉上一陣熱,抽鼻子深深呼吸,就著還有點發暈的腦袋,問道:“尹師父,那我們去哪兒?”
    尹淵像是已經盤算好,看天道:“我有幾年沒來帝都,不知有多大變化,我們去走走如何?”忽然反應過來,居然也磕巴了:“你叫我、呃?”
    “當然是師父啊,”傅青棣先他一步邁出後門,回頭笑道:“落難師徒,很搭不是嗎?”
    “為師才沒落難。”尹淵嘀咕著跟上,罵她是個蠢徒弟,又走在她前麵,架子倒是端出來了。
    傅青棣停下步子默默看著他的背影,隻覺灰暗的巷子裏隻他一抹紅分外奪目,再無旁的色彩,如此幹淨。巷陌牆頭正落朝陽,一束一束,使人眩暈,卻又溫暖。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