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非夢
    顧申在晚飯間與顧辰輪值後，回到影衛住著的院子，他想了想，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輕身翻進一間屋，迅速轉身掩上了門。床上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動，一隻鏢急速向他襲來，他微微側首，把那枚短鏢輕輕夾在指尖，低聲道：“是我。”
    他走到床邊，看見顧寅沉默地趴在床上，明明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表情卻冷硬得像塊石頭。
    顧申摸了摸顧寅的頭，回首看見他背上皮開肉綻的傷口，眼神微微沉了沉，他從懷中掏出傷藥，一點點給顧寅灑上。
    顧寅雙手緊緊握著床頭的橫木，忍著痛一聲不吭。等上完了藥，兩人間沉默了一會，他才低聲開口道：“顧申，對不起。”
    影衛該是無情無思，他今天看顧申那兩眼，差點就把他們兩人都給毀了，甚至主子若是不高興，這一整批影衛十二人，怕都活不過一刻。
    顧申低低笑一聲：“別說傻話。”
    顧寅突然咬著牙說了聲：“你不該對我這麼好。”
    顧申似乎歎了口氣，站起身說：“好，以後不了，你也該學著長大了，別老拿自己當小孩。”
    說完，他便徑自又悄悄翻了出去，心中卻在苦笑，分明就是個小孩，不拿自己當孩子，卻要硬生生地去當個影子，真是……
    真是什麼他還沒來得及想得出來，一轉身就看見顧子正站在他身後，麵無表情，無聲無息，真真好像隻是一個影子。
    “他被你毀了。”顧子不常說話，聲音有點嘶啞，聽起來就很費勁，更何況說的還是這麼殘酷的話。
    顧申微微眯著眼看他，然後輕笑出聲：“我錯了。”
    顧子默然。影衛從小就單獨培養、訓練，在那一個月之前，他敢確定所有人都絕對是無情無思的，可偏偏就那一個月的時間，所有人似乎都生出了情，長出了思，哪怕隻是微弱的苗頭，這些不該有的東西也能置他們於死地。
    以往的影衛也都經曆了這樣的一個月，卻似乎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也許，所有的差錯，都隻出在這一個人身上。
    他看著眼前的顧申，從他平凡的相貌、矯健的身體，一直看到那雙眼。
    那雙眼沉沉的，卻不同於他們在影樓殺死的那些人滿是死氣的眼——也許十二影衛除了顧申，之前也全部都是那樣滿是死氣——隻有顧申那雙沉沉的眼，卻從深處閃著若有若無的光亮。
    顧子嘶啞地開口道：“你好自為之。”
    回到房間，顧申輕輕歎了一口氣，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極薄的麵具，然後摸了摸真正屬於自己的那張臉。
    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是第一次看到這張臉的時候他還是產生了一種如墜夢幻般的虛無感，上天給了他重來的機會，為什麼卻還是一樣的相貌？
    不過相貌雖同，有些東西卻不一樣了。他死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輪廓都鮮明硬朗，現在這張臉雖然也英氣勃勃，但未免還帶著尚未褪盡的青澀，眉眼間都透著一種年輕的鋒銳感覺。
    隻不過，眼神已經老了。
    顧申對著鏡子笑了笑，仍然曠達，卻無法笑出前世的那種疏朗。
    被一心一意仔細嗬護的人親手送上黃泉，即便對這世間可憐、可笑、可悲、可歎的一切人事看得再淡，也沒法做到真的毫無芥蒂。
    顧申呼出一口氣，笑了笑。他從意識到自己重生的那一刻，就感到冥冥中似乎有雙手在操控著什麼，隻是不知道自己扮演的究竟是什麼角色。
    是重要到上天一定要讓他死而複生，演完這出戲？
    還是這一生一死，本來就都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