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少女 Chapter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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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阿姆斯特朗,死了。
他缺著胳膊、喉嚨大開的模樣,像夢魘一樣,反複折磨著卡桑德拉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黑簾子被撩得高高的,陽光放肆地湧,潤滿潮濕陰冷的房間。可她還是害怕,守著床邊的燈盞,撚了無數條白線,點了又滅,滅了又點。
卡桑德拉睡不著,嗚嗚咽咽哭了很久。眼泡又腫又脹,不管怎麼揉,都像被人迎麵狠狠揍了兩拳似的。指尖冰涼涼地敷在上麵,令她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猶如一隻在寒水裏發呆的魚,整個世界都停滯了。
迷茫而痛苦地望著窗外,陽光下的景致亮麗卻帶著一絲疲憊,黃燦燦的身影握著一束白菊,站在不遠處,那雙碧藍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她:“卡桑德拉,走吧。”
卡桑德拉站起來,裹著鬆垮垮的棉麻圍巾,輕輕點頭。
是啊,該走了。
再怎麼躲,還是躲不了這一刻。
每一個戰死的異能者,都會被安葬在西爾維亞學院的神聖墓地。跨過曲折綿長的尖頂拱廊,穿過陰冷空洞的穹隆中廳,沿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矮樹,趟進一處隱秘安靜的草地裏。
卡桑德拉跟在人群的最末,特意抬頭看了一眼那扇莊嚴肅穆的鍍金銅門。門楣上雕有一個側躺的貴族,低眉垂眼地俯視著每一個穿過銅門的人。目光裏像帶著惋惜和同情,又像帶著悲哀與無奈,靜靜地躺著、看著,本該尖銳的棱角也磨得平滑。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寬闊宏偉的墓地,每一座墓碑都工工整整地嵌進草地,每一座墓碑都刻著辛德森聯盟的徽章,每一座墓碑都彌漫出一陣冷寂。
約瑟芬領著他們來到草地的最前方,走到一座嶄新的墓前站定,金藍的眼眸垂下來,盯著碑上深凹的名字,一聲歎息。
卡桑德拉與本的第一次見麵,仿佛還在眼前。那時她被艾米瑞達拉著走向長椅,他看她走過來,撓撓短發,說一句“你好”。她還記得他結實的手臂、粗黑的眉毛、硬朗的弧線……
“本”,她不由自主地啜泣,混在一片悲傷地嗚咽裏,卑微得掀不起波瀾。
“這是聯盟賦予他們最高的榮耀,我們將記住這些曾經奮戰過的、勇敢而獨特的人們,我們將記住本·阿姆斯特朗。”
約瑟芬悲亢地大聲說著,將一束花圈搭在了墓碑最高處。可在卡桑德拉眼裏,這就像一種冷酷無情的警告,仿佛是在提醒她,怯懦無能,最終也會淪落到這樣的命運。
“咚”地一聲,約瑟芬身旁的一對夫婦跪了下來,嘶啞著聲音哭吼。每一聲,都讓卡桑德拉把頭埋得更低,更卑微,更自責。
本的父母從東北丘陵一路趕過來,等到的隻有一座冷冰冰的墓。那些在卡桑德拉看來,無用且不值一提的榮耀,對他們而言,根本彌補不了一條鮮活生命的流逝。附加再多的稱讚,都是枉然。
就像她再也看不到他撓著額頭害羞靦腆的樣子,也再也盼不到四個人混在裏蘭繁華的街道裏吵吵嚷嚷的一幕。
卡桑德拉低著眉頭,偷偷地溜了一圈四周的人們。或嚴肅,或悲傷,或啜泣,或哀號。綿密的感情混在空氣裏,每呼吸一次,都嗆進鼻腔,直搗心肺。
尤其是艾米瑞達,她屈著腦袋,嗚嗚嗚地哭,一張臉早就沒了俏麗的模樣。棕色的長發失去飽滿的色澤,幹枯淩亂地披在肩上。領口也胡亂地擰著,像幾天都沒有打理過一樣。
艾米瑞達捂著通紅的雙眼,眼淚嘩嘩地流。似乎在努力克製著將要爆發的悲傷般,緊緊地咬著雙唇,磕出一排碎碎的齒印。把那些憤怒、不甘、悲慟,都掖進那具瘦削的、不斷抽搐的身體裏。
指尖的藤條仿佛感應到她積攢的感情,躲在腰後,一會兒挺著尖角憤怒地拍打,一會兒軟成一團,病懨懨地垂落。也許艾米瑞達才是一群人裏,最悲傷的一個。卡桑德拉知道,艾米瑞達和本的感情,早就超過了對她、對艾倫的程度。她還記得,在療養院裏,艾米提到他們的初遇時的場景,那樣的心花怒放,笑靨如花。
可藏在那張悲慟無助的表情下,更深邃的一些東西,布萊爾卻看得比卡桑德拉明白。好像一些一直隱忍著的矛盾,隨著本·阿姆斯特朗的死,已經開始漸漸地露出端倪。
不過,布萊爾才不肯把心思花費在這低廉又毫無樂趣的地方。本·阿姆斯特朗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堪稱完美的藝術品。他死了,她就不用再擔心她的那些小秘密,會從他口中泄露出去;他死了,這個學院裏就不會再有人,戳著她的不痛快回嘴。
心底漫出的得意,被布萊爾裹在嚴肅高傲的神情裏。她刻意藏起嘴角的笑意,麵無表情地盯著失聲痛哭的人們,任心中的得意發酵、甚至沸騰。
啊,真是愚蠢。不過是個平民而已,死了就死了,何必弄得這麼隆重,還要整個學院的人過來參加葬禮。就算葬在神聖墓地又怎麼樣?過了一段時間,誰還會想起他的名字?隻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享受真正的欽慕和榮耀。
布萊爾越想,嘴角越不受控製地輕輕揚起。和她紅色的卷發一樣,在燦爛的陽光下灼燒。
卡桑德拉瞄到她隱隱約約的笑容,不自覺地蜷起手臂。光線落在身上,明明已經沒有了熱感,心裏卻騰地燃起一團火焰。
她怎麼沒有早一點發現,本那天的反常。她怎麼沒在被他牽著離開的時候,就看出他的不對勁。
平時的本,根本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更不會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還掏出匕首劃傷自己。就和他那次戳傷她似的,沒有任何征兆,更沒有任何理由。
她不能就讓本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得想辦法找出線索,證明布萊爾和這一切都脫不了關係。
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即使她無法饒恕軟弱無能的自己,也無法饒恕那些殘忍的吸血鬼。
恐懼、憎恨、憤怒,“刷”地一下掙了出來。像小時候,外婆給她縫的那個布娃娃。被她玩的髒兮兮的,也舍不得扔。補了一次又一次,塞過黑烏烏的棉花,也塞過毛毛糙糙的枯草。到後來,再也找不到落針的地方,她輕輕一捏,就把那些棉花和枯草醒了出來,不受控製地掙脫密密麻麻的針線,凸露在外,顯出猙獰的麵貌。
可她能怎麼辦?他們奪走外婆的性命時,她無可奈何;他們殘虐毫無還手之力的本時,她同樣無可奈何。
卡桑德拉狠狠咬牙,雙手曲成一個拳。耳邊的哭聲,像沒有節奏的音調,吵著、嚷著,撓得她的悲傷、恐懼、憎恨和憤怒越發膨脹。她抬頭,望向寬闊宏偉的墓地。墓碑被光拉長了影子,排成一條條相互平行的烏黑線條。嚴肅的人群被光沐浴著,籠出一圈沉重哀傷的顏色。
她無法再忍受,哪怕片刻。
“卡…”
丹尼爾錯愕地轉頭,看著卡桑德拉從人群末端跑出去,背影和墓碑一樣,被光拉得長長的。
出於禮節,丹尼爾沒有追上去。而是停在原地,目光隨著她穿過鍍金銅門,等最後一點蹤跡也沒進陽光裏,才猶猶豫豫地回頭。
卡桑德拉邊抹眼淚邊跑,跑著跑著竟笑出了聲。
她又逃了,每次無法承受悲傷和尷尬的時候,她就隻知道逃。逃進灰色森林裏,逃進幽暗的地下室裏,總有幾個她以為隱秘又安全的地方,能掩蓋她的脆弱。
無能,真是太無能了!
卡桑德拉像瘋了一樣,哭著、笑著、喊著,衝進那片森林。
青樹站得直挺挺的,像早知道她會逃進來一樣。褪去了粘膩悶熱的顏色,寒涼而單薄地站著。光束依然稀稀落落地漏下來,照著發黃的泥土,漫出一股腐朽衰敗的氣息。卡桑德拉終於癱在地上,仰起頭,大喊道:“對不起!對不起!”
她隻剩一句句,空洞無用的道歉。為她的懦弱無能,她的猶豫搖擺而道歉。
“別被憤怒迷惑!”
凱瑟琳沉靜的聲音像從森林深處傳來,清晰可辨:“別被憤怒迷惑了!”
卡桑德拉“呼呼”地喘著,眼淚輕飄飄地滑出眼眶,淌在臉頰上,一點濕潤的感覺也沒有。
“不,我隻是不想本死得不明不白。”
“我無法原諒吸血鬼的所作所為。”
“可我改變不了,也不可能有勇氣…”
“…我沒有。”
她伸手抓住麵前的樹幹,指甲“滋滋滋”地摳著光滑的樹皮,一下、兩下、三下…像掙紮似的,搖頭,再搖頭。
“啪”地,一雙手搭在卡桑德拉的肩上,涼颼颼的。她懵了一下,恍恍惚惚轉過頭。奧蘭多就彎著腰站在眼前,“這不是你的錯。”
她啞著聲音,想問為什麼奧蘭多會知道她在這兒。可仔細想想,除了這兒,她還能躲到哪裏?
卡桑德拉索性抓著樹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比起他人,在奧蘭多麵前,她反而更誠實。也許是因為他見過她最狼狽的模樣,又也許是因為他總能看破她藏著掖著的那些心思。
“不”,卡桑德拉搖頭,“是我的錯,是我領悟的太晚。如果那個時候,我早早拒絕了本,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是我一直猶猶豫豫,拖拖拉拉,總下不了決心告訴他結果;是我的不忍心,帶來了這麼大的傷害。”
奧蘭多看著她,沒有說話。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裏麵淌過複雜的顏色。像承認,又像惱恨。卡桑德拉看不懂,顫顫地抖著肩說:“你說的對,我想拒絕,從沒有勇氣。我想坦白,卻缺乏魄力。我以為,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會讓本覺得我辜負了他的好意。可是,喜歡果然不等同於報恩吧?”
奧蘭多摟過悲傷涕零的卡桑德拉,護在懷裏,輕輕地回答:“人類的感情,總是複雜又難懂,本·阿姆斯特朗已經死了,你無需自責。”
卡桑德拉哭得更凶,整張臉埋進他的胸口,“嗚嗚嗚”地淌眼淚。卻看不到抱著她的奧蘭多,臉上濃濃的失落。
果然,他還是無法喚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