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的故鄉，落在東北丘陵的正東。冬季來臨的時候，寒風刮得呼呼作響，霜露降在窗戶上，將外頭的景色糊得晦暗不明。
    采石場就在山丘凹下去，那片平坦空曠的地上。最冷的那段時間，雪細細碎碎地飄，簌簌的冰晶黏住他的眉，他捂著嚴實的棉袍子，朝采石場望了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趟進冷峭的風中，任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然後拚出一串密密麻麻的腳印。
    那種浸入骨髓的寒意，即使躲進隧道的最裏頭，守在燭光邊過了好久，都難以抹滅。僵凍的身子隱隱約約浮起一絲暖意那會兒，已經是正午，天空裂開一道陽光的時候了。
    可還是冷，冷得驚心動魄，又無可奈何。
    就像現在這樣，手指瑟瑟顫抖，觸在光禿禿的地上麻木無感；身體僵直地伸展，溫暖正隨著不斷湧出的血液一點點流逝。
    他剩下的，隻是這具殘缺無用的軀幹了。粗壯的手、發達的肌腱、敏捷的反應，在這一刻通通失去了作用。他甚至連移向卡桑德拉，都那麼遲緩費勁。
    他能從黑暗中依稀地看見，她躺在地上驚恐害怕的模樣。平時那雙躲在睫毛下膽怯不安的瞳眸，這一刻睜得老大老大，直愣愣地盯著漸漸靠近的吸血鬼。
    “卡桑德拉！”
    本大喊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硬生生地站了起來。劇烈的疼痛折磨得他冷汗直流，他猛地一蹬，邁開雙腿像瘋了一樣衝過去，用僅有的那隻胳膊死死拽住一隻吸血鬼的腰，任它怎麼撕、怎麼咬，都不鬆開。
    他沒辦法拋下她不管，倘若他真的不能活著離開這裏，那他至少能助她從這噩夢一般的境況裏奔離。
    可過度的失血讓本極其虛弱，那隻被他纏住的吸血鬼，不耐煩地甩著執拗的本扭了一會兒，就將他像軟泥似的地扔回地上。
    “嘶！”
    吸血鬼泄恨般將他踩在腳下，尖牙刺破肌膚的脆快聲，聽得卡桑德拉猛地打顫。
    他果然，沒辦法保護好她。就像那時，他也沒辦法保護得了蘇一樣。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另一隻吸血鬼，睜著血紅的雙眼，磨著鋒利的獠牙，亢奮地朝卡桑德拉走去。
    卡桑德拉怕得要命，可越這樣，先前被蠶食的求生欲反而越清晰。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想活著，她要活著！
    文森特大概怎麼也想不到，他迫於無奈教授的憋氣求生，會真的派上用場。卡桑德拉拚命忍住顫抖的身體，忍住流淌的眼淚，狠捂嘴唇，憋緊呼吸。
    因為她能感覺到，那隻吸血鬼就在她麵前！
    “嘶！嘶！”
    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獵物，吸血鬼困惑地彎下身，湊著腦袋左右來回地嗅。鼻尖一緊一合，笨拙地張著嘴，粘稠的唾液沿著縫隙滑下來，啪嗒啪嗒地滴在卡桑德拉臉上。
    再堅持一會兒，卡桑德拉告訴自己，隻要再堅持一會兒，她就能熬過去，就一會兒！
    下一秒，所有的幻想驟然破滅。
    吸血鬼輕輕一挪，那隻矯健而有力的腳掌碰到了她的膝蓋。登時，溫暖擴散開來，蕩出一陣陣鮮活的氣息。它吼著，興奮地掐住她的脖頸，鋒利的獠牙濺出唾液，循著跳動的脈搏挨了過去。
    哈哈，卡桑德拉心裏苦笑，終於鬆開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此時此刻，她和本一樣，都是任它們隨意屠戮的獵物。
    她，馬上就能見到外婆了，也許還能遇見她的生母。隻是不知道，尖牙刺破肌膚的時候，會不會痛得讓她昏厥。
    “唔？”
    尖牙懸在肌膚上，忽然停頓，然後漸漸剝離。吸血鬼像感應到什麼恐怖和威脅似的，抽開雙手，嗚咽了一聲，怯手怯腳地慫向後方。放著已經到手的獵物不管，重新撲向了本。
    “嘶啦”地一聲，卡桑德拉聽到了筋肉分離的聲音，那隻吸血鬼竟然撕破了本的喉嚨！
    卡桑德拉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吸血鬼像著了魔一樣，任著滿身是血的本苟延殘喘，“嗚嗚嗚”地噎著聲音逃了。
    她立馬叫道：“本！本！你還好嗎？”
    狼狽地爬過去，再摸索著他的輪廓，將他托到懷裏。
    她好怕，她聽不到本的聲音，甚至快感覺不到他的呼吸，“本，你說話啊，求求你了。”
    本的聲帶露在外麵，嗓音像被鋸過一樣，幹澀模糊：“咳…我…”
    “怎麼辦？我現在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讓他們發現你受傷了？”
    本捂住裂開的喉嚨，奮力地扯動舌頭，想蹦出幾個字。每一下，咽喉都痛得像被刀子又重新劃了一道；每個字，都帶著一股血液湧出，染在卡桑德拉的手背上，紅得觸目驚心。
    她拚命地搖頭，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臉上，“別說了，別說了。我想，他們也許已經發現我們掉隊了，也許很快就會來找我們了。你再堅持一會兒，等他們找到我們，就有救了。”
    本捏著卡桑德拉的手臂，震著腦袋吐出三個字：“我…已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的他根本挨不了一會兒，就要油盡燈枯了。
    “本、本，你聽我說，你一定能撐下去的。我答應你，如果你活下去，我就答應你！聽見沒有？！活下去！”
    黑暗中，徒剩一片靜默。本蒼白的臉努力地兌出一個微笑，淒涼卻帶著滿足。他躺在她懷裏，看著她為他擔心落淚，聽到了他一直渴望從她嘴裏說出的那些話。
    點頭，哪怕看不到任何可能，他也不想讓她失望。他甚至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停在她腦中隻想著他一個人的時候，停在整個世界隻有他們倆個的時候，停在他用生命換來的最甜膩滿足的這一刻。
    “卡…”
    本捏著卡桑德拉的手突地一緊，激動地晃起腦袋，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場景似的，情緒非常激動。
    “怎麼了？”卡桑德拉捧著他的臉，聽不到他的聲音，卻看到他眼裏透出的一股求生的本能。
    她莫名其妙地，追隨他目光轉頭，發現身後赫然站著一個人。
    “救…”她正要喊，就被那人摁住肩膀，“是我。”
    “奧蘭多？”
    卡桑德拉不敢相信，奧蘭多居然會出現在這裏，“怎麼會？”
    “我在巡視時發現你沒有和丹尼爾一起，覺得有些不對勁。繞著走了一圈，才知道你和本·阿姆斯特朗已經不見了。我一路找回來，聽到了你們的喊叫，最終找到這裏。沒想到，還是來晚了。”
    卡桑德拉滿眼擔憂地追問：“那其他人呢？他們沒來嗎？戴安娜呢？”
    “他們都不知道我已經不在那兒了。”
    “可本傷得很重，急需治療。你有沒有什麼辦法，我害怕、怕會來不及…”
    奧蘭多冷冷地瞥了本一眼，蹲下來說：“隻能祈禱他們在對戰結束後，發現我們三個已經不見了。”
    “可、可是…”卡桑德拉皺著眉頭，依舊不甘心。
    奧蘭多金色的眸子溜溜地轉了一圈，“不過，我來的時候似乎瞧見有顆樹，就在那邊不遠處。也許，可以通過那棵樹，讓艾米瑞達知道這裏的情況。”
    卡桑德拉火急火燎地抬頭，四下張望著問：“在哪兒？我這就去。”
    奧蘭多晃了晃手指，指著黑魆魆的右側說：“就在那邊。”
    卡桑德拉定睛一看，好似黑色中聳著一束高高壯壯的枝幹，激動地直呼：“你幫我看一下本，我去去就來。小心點，他喉嚨那兒受傷了。”
    奧蘭多接過渾身是血的本·阿姆斯特朗，“我知道，我看得到他傷得很嚴重。”
    說著，奧蘭多就撐著本的脊椎，熟練地將他平放在地，還替他捂住斷裂的肩頸，“放心吧。”
    卡桑德拉猛一點頭，“嗯”了一聲，突突突地朝著黑魆魆的方向跑了過去。
    因為黑，所以會變得異常敏感。因為黑，所以才看得清平時被陽光遮掉的那些部分。本·阿姆斯特朗終於明白，他是絕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裏了。
    “沒錯，剛才那兩隻吸血鬼，的確是因為我，才放過卡桑德拉。也的確是聽了我的命令，才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本痛苦地護著喉嚨，雙眼狠狠地瞪著奧蘭多，眼裏寫滿了咒罵。
    “我當然不會讓你活著，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可能留著你。”
    奧蘭多一邊撬開本的手，一邊地說：“而且，你很礙事。”
    本很清楚，就算他沒受傷，也絕無與奧蘭多抗衡的可能。更何況現在，他在他眼裏猶如一隻虛弱的螞蟻，隻要輕輕一碾，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再見，本·阿姆斯特朗。”
    奧蘭多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猩紅的眼眸熊熊似火，灼著本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疼痛。所有的聲音隱匿、淹沒，一下、再一下，湧進奧蘭多的掌心。
    也許本·阿姆斯特朗最後的一點作用，就是能幫他引出卡桑德拉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些憎惡。
    光禿禿的土地，沒有一陣風。卻忽然冷得讓卡桑德拉打了幾個寒噤。她小跑回來的路上，雙耳凍得麻麻的，連奧蘭多說的話都聽得暈暈乎乎的。
    “你說什麼？”
    “本死了。”
    “什麼？！”
    卡桑德拉“咚”地一聲跪在地上，一下就傻了，“本死了？”
    她摸著本健壯的胸膛，滑過碎裂的喉嚨，然後尋到他黏著血的臉，“本，你醒醒，醒醒啊。”
    可是，她感覺得到，本的體溫正一點點地變冷。就像那天夜裏，外婆的屍體一樣，最後涼得像一塊冰，每碰一下，都刺得發疼。
    “本。”她嗚咽地低吟，食指絕望地橫在本的鼻尖。
    他已經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任何的生命體征……
    “不，不，不！”
    “本！”
    卡桑德拉淒涼的叫喊，像一道尖銳的閃電，劃破了寂靜的黑暗。
    不知道等了多久，黑色終於褪去。一雙雙驚恐詫異的眼睛，圍了上來。她的耳朵嗡嗡嗡的，隻聽到隱隱約約的喊叫，和破碎淩亂的哭泣。
    而雙眼，卻看的異常清晰。在重獲光明的那一刹，她懷裏的本，像個被弄壞了的人偶，缺著胳膊，喉嚨大開，身上全是血。
    “本…本…”
    她跪著，哭著，眼前的世界一點點的模糊。
    本·阿姆斯特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