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五官近看透出一股冷然，他的眸子襯在陽光下，是種極不自然的金色。不溫暖、不耀眼，甚至有些冷涼。神秘幽沉的氣息撲過來，卡桑德拉草率地斷定，他一定是個藏了故事的人。這清瘦的身體，也許還沾過灰色地帶的幾抹哀怨。
    “你這像要把人看穿的眼神可真嚇人。”
    卡桑德拉驀然，別斷兩人交織的視線，暗戳戳地想：難道她剛才看他的模樣真的那麼可怕？
    “是嗎？”她忸怩地擠出一句話。
    “不是嗎？”
    少年依舊倚在樹旁，話音輕飄飄的，“所以，你真的迷路了？”
    她支支吾吾地，雙手纏在胸前，“其實，我隻是……”她隻是一不小心溜錯了方向，這裏的青樹都長得一個樣，走過的、沒走過的，在她看來幾乎沒有區別。她又不甘心，懨懨地說自己迷了路。
    “我隻是……”
    少年一聲嬉笑，挺起腰身，伸直手臂，指向她右方的小徑，“沿著這條路一直走。”
    卡桑德拉還沒放棄掙紮，小聲地嘟噥：“我能找到的。”
    “噢？”
    她連連搖頭，悶悶地站在原地。低沉的聲音拂向心口，她隱隱覺得熟悉，是不是自己以前在什麼地方，也聽別人說過這樣的話？
    不不不，怎麼可能呢，怎麼會有人給她指路呢。她一直龜縮在灰色地帶，天亮時，搓衣做飯拖地洗碗；天黑了，就躲進地下的草鋪上，蜷著身體睡一夜。平時也不跟什麼人來往，偶爾添補要用的食材，市集裏也都是那些熟悉的麵孔。
    一定是她想多了，因為之前腦海裏冒出的詭異聲音，變得一驚一乍，極度敏感。
    少年杵著下巴，悄無聲息地走到她麵前，“你這反應可真有趣。”
    “是嗎？”她倔強地回嘴。
    “不是嗎？”
    她心虛地後退幾步，被他“哦”了一聲，底氣全無。
    卡桑德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對那張無可挑剔的臉沒有抵抗力，他說一句，她就想著要回一句。以往沉默了事的個性到他麵前，通通都不管用了。他就是能挑著她不服氣的地方，擠出她的話。
    “這個森林裏有過一個淒涼的愛情故事”，他背向她，手垂在腰際，緩緩地走，站在漏下的陽光裏，“你聽過嗎？”
    她當即否認，她才第一次來，怎麼可能知道什麼愛情故事。而且，她貌似一開始，隻想去找艾米瑞達吧？
    “隻有有心事的人，才會喜歡來這裏。”
    “這裏留下的故事，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創痕，是被抹去的記憶，被掩藏的秘密。”
    “連植語者都讀不出來。”
    “也許在世人眼裏，愛上姐姐的未婚夫，真的無法被容忍和接納。不過有些事，總有例外。就比如，我在這裏遇見了你，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艾米瑞達指尖的藤條頑劣地攀上她的手背，細挑的食指輕戳她的腕關節，“你怎麼在發呆？”
    卡桑德拉困頓地抬起頭，莫爾長廳裏坐齊了人，約瑟芬還是站在之前的位置，扯著嗓門正說著什麼。她怎麼會在這裏？
    卡桑德拉恍恍惚惚地轉向艾米瑞達，噢，昨天少年說了些隱秘晦澀的話，她琢磨不透其中的意義。她半懂不懂地問他，他卻隻會搖頭，踱在斑駁的光束中，悠悠走了。這種迷糊不清的感覺，讓她焦慮難安。
    她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猛一跺腳，終於想起自己最初過來的目的。費力折騰了好久，才瞅見躲在森林某處的木屋。
    少年的話讓她在意的不得了，他口中的未婚夫，也許真和她腦海中女人的聲音有什麼關係。被艾米瑞達拉著在林子裏轉了一圈，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你真的沒聽過什麼未婚夫的故事嗎？”
    艾米瑞達皺起眉頭，小聲地回她：“除了曆任植語者的經曆還完好無缺地保留在這裏，真的沒有任何有關未婚夫的故事。卡桑德拉，你怎麼了？昨天開始，就一直問這個？”
    “我隻是好奇。”
    “好奇？”艾米瑞達更不明白了，“你這哪是好奇，都癡迷了。明明約好了一起來長廳，從剛剛約瑟芬校長宣布訓練計劃時，你就沒在好好聽。”
    卡桑德拉撓頭，一隻手抓著裙角，“嗯。”
    她緊張，她對艾米尼達說了謊。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把在森林裏遇見少年的事情對她隱瞞。他的眉眼，他的語句，那種被強烈吸引的感覺，一瞬間浮上心口，逼她緊緊護著衣領。
    卡桑德拉不甘心，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他又叫什麼，那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誰？故事的結局又如何？許多個問題爬上她的額頭，她執拗地仰，耳邊略過約瑟芬忽而高昂忽而低沉的聲音。她開始在人群裏搜索，少年灰色的頭發，金色的眼眸。
    “既然各位對之後的訓練都已經了解，我隻希望能力展示當天，你們都能有精彩的表現。”約瑟芬白金色的長袍拖了四五步，他走近人群揮揮手，人群霍地豎起，甩出幾聲鼓掌聲，在偌大的長廳裏緩緩漫開。
    卡桑德拉慌張地移轉目光，一個、兩個、三個，人群裏少年清瘦的身影一閃而過。是他，就是他！
    “卡桑德拉？”艾米瑞達惶惶地揪住她的衣袖，俏麗的麵容露出一絲驚恐，“卡桑德拉！”
    那一刻，她如同被吸引，追著那抹清瘦的身影一動不動。她看不見已經四漫的人群，更看不見走到跟前的布萊爾。
    “啪”地，卡桑德拉猛地往後趔趄，被尖銳的責怪聲嚇得清醒過來：“你不看路嗎？！”
    布萊爾膩煩地轉過頭來看著她，傲慢地厲斥：“竟敢撞我？”
    “不、不是，我……”卡桑德拉視線裏的那抹灰色隱沒，猛地一看，眼前是她最恐懼的紅。布萊爾刻意流露嫌憎，不快不慢地嗤一聲，“不是？”
    惱怒鋪滿布萊爾的眉頭，她一臉慍色，睨著這個毫不起眼的下等平民，“衝撞了別人，連賠禮道歉這樣基本的禮儀都不會，不是缺乏教養，又是什麼呢？”
    布蘭登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昨天戲弄過的卡桑德拉，霎地流出鄙惡的神情，插嘴說：“果然是從灰色地帶來的。”
    卡桑德拉的手心捏了一把汗，怯生生地後退，再也不敢吭聲。她開始懊悔，自己怎麼會一時迷了心竅，偏偏冒犯了布萊爾和布蘭登，
    “晦氣，真晦氣。”
    布萊爾雙手擺在胸前，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卡桑德拉。卡桑德拉一陣惴栗，恐慌地低下頭，畏手畏腳地又退了一步。“對不起，我失禮了。”
    布萊爾剛張口，還想再說點什麼，就看到本一臉英氣地走到麵前，挺著眉毛搶先說道：“我的朋友已經道了歉，請不要再責難她了。”
    “西爾維亞學院從來不缺沒教養的異能者。”
    “西爾維亞卻一直有心胸寬闊的貴族。”
    兩個人一來一往，布萊爾被噎得說不出話，隻能瞅向卡桑德拉，教訓似的說：“以後走路，要記得睜開眼睛看。”
    卡桑德拉昏昏地點頭，她兩次被布萊爾刁難，本兩次幫她解圍。而她最怕的，就是虧欠人情。
    “沒事了”，本拍著她的肩，敦厚地安慰道：“誰都會有分神的時候。”
    她苦笑，“所以剛才，我的的確確是朝布萊爾撞過去了吧？”
    “在西爾維亞學院，你不需要覺得有負擔。我在這裏，艾倫和艾米瑞達也在這裏。”
    卡桑德拉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累贅，自從認識了艾米瑞達和本後，隻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好像到現在為止，她除了躲在他們的安慰聲中，什麼也不能做。
    “我不回嘴，不說話，他們出過氣，就不會再盯著不放了。”
    “你啊，你就是平時溫溫吞吞的，有事總忍著不說，才會這樣。”
    “我隻是覺得……”
    “覺得你可以挺過去？還是覺得不需要被人保護？”本無奈地歎氣，“卡桑德拉，你是個女孩子，需要保護是很正常的。”
    卡桑德拉呆滯地搖頭，“總不能一直給你和艾米瑞達他們添麻煩。”
    “不麻煩！”本斬釘截鐵地，“我從來不覺得這是麻煩，相反的，其實我對你還有種本能的保護欲。”
    卡桑德拉疑惑，不明白這句話裏的意思，“保護欲？”
    “大概是因為你和艾米瑞達完全不同吧。如果你能有她一半的直率，我也不用這麼擔心。”
    啊啊，卡桑德拉被不經意地戳到了痛處，低下頭，悲酸地想：本果然是嫌她太悶沉了。也對，如果她真的能有艾米瑞達一半的直率，也許現在根本不會是這個模樣。她說不出口，說不出這麼多年，她一直都為難產的事愧疚不已。說不出她因做錯事被責罵時，心裏所有的委屈。
    有些絕望和無助，她已經不知道怎麼去說。就像森林裏的沼澤，她喜歡觀望，卻從不敢走近把手浸進去。她不知道下一刻鱷魚會不會殘忍地咬斷她的手指，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揭開傷疤時，能不能一如既往地麵對那些絕望、無助。
    所以，她活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卡桑德拉”，艾米瑞達疾步走來，擠進本和她的縫隙中，一把擁住她，“剛才你可嚇死我了，我就看你愣在路中間，然後往前挪了兩步，拉都拉不住！”
    她尷尬地抿嘴，瞄向身邊的艾米瑞達，靈動的五官，俏麗的笑，她張開雙臂抱著她時，肩窩裏還會散出陣陣清香。
    “讓我看看，沒有哪裏受傷吧？”
    “剛才你都在想什麼呢？”
    “你知道嗎，這次我都沒來得急告訴本，他就急衝衝地自己過去了。”
    卡桑德拉怔怔的，被艾米瑞達撩起齊肩發，藤條觸上她的臉頰，軟軟的，酥酥麻麻的。
    “卡桑德拉，以後被欺負一定要和我說。別總悶悶沉沉的，學我，多笑笑。有什麼千萬不要一個人受著，多難過啊。”
    艾倫一聽不樂意了，“艾米，你那是傻笑。”
    艾米瑞達和悅的臉一下變了顏色，“去去去，懶得理你。”
    “是我說的你無法反駁”，艾倫哈哈地笑，躥在三人之間，“本你看，這是不是傻笑？”
    “不是！不是！”艾米瑞達狠狠瞪他一眼，抱著卡桑德拉繼續說：“我和本一樣，一直都站在你這邊，任何時候。當然，艾倫嘛，他不胡鬧就不錯了。”
    “胡鬧？”
    “你這難道不是胡鬧嗎？”
    兩人又拌起嘴，嚷嚷著互相擠兌對方。卡桑德拉被艾米瑞達牽著一隻手，走進尖拱回廊裏。薔薇花香味濃鬱，從中庭那兒一直飄了過來。她深吸一口，心底竄出一股暖意。好似某個密不透風的角落，忽然射進了一束光，霍地亮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