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之間的事，我們哪有權利過問。隻是偶爾從別人那兒聽來幾句，當作消遣議論議論而已。”艾倫無所謂地說，“說不定他們腦子裏裝的東西，和我們完全不一樣。”
    艾米瑞達看卡桑德拉困惑的模樣，哼哼地抱怨：“可為什麼我和卡桑德拉都不知道呢？”
    “灰色地帶那兒那麼閉塞，許多消息到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本說的對，中部平原和東北丘陵與裏蘭都有貿易往來，商人們來來回回地走，謠言傳聞什麼的，自然也就豐富起來了。”
    商人這個詞彙對卡桑德拉來說極為陌生，連河都識趣地懂得繞開灰色地帶，又怎麼可能會有商人不惜冒著性命危險，涉進來呢？一年一年，市集裏還是那些熟悉的麵孔，販賣的也還是那些一成不變的東西。偶爾一兩個熟悉的麵孔忽然消失了，過不了幾天就會聽見別人悄悄地議論：被吸血鬼弄死了。
    所以到卡桑德拉離開時，她也沒見到過一個商人的影子。要說什麼人敢趟進來，一定得有天大的膽子。
    “平原的穀物，丘陵的石磚，每年都得進貢。裏蘭市集裏，商人互通有無，時常買些其他領地的特色品，一路端回來，能賣不少。每次和那些特色品一起端回來的，就是貴族們的傳聞嘍。”
    卡桑德拉皺眉，心灰意冷地抿嘴：他們光要逃脫血族的獵食存活下去，就已經很困難了。更別說還有其他心思，去進貢給裏蘭那些，根本不值什麼錢的東西。
    “可灰色地帶茂密的森林，是賽多斯大陸獨一無二的。”艾米瑞達激動地反駁：“絕無僅有的風光！”
    艾倫擠出一個無奈的笑：“我才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看。”
    艾米瑞達漲紅了臉，被艾倫說得無法回擊，悶悶地兌一句：“就是那樣的地方，讓我擁有了整個森林。”
    卡桑德拉雙眸閃爍，好像都能從艾米瑞達身上嗅出潮濕清新的氣味，“住在那裏，很好吧？”
    “嗯嗯”，艾米瑞達捧起她的手，“你一定要來看啊，你絕對會喜歡那裏的。”
    艾倫逮著機會，在卡桑德拉點頭的時候，刻意提醒道：“你知道從卡桑德拉那兒到森林要走多遠嗎？”
    “她不是和丹尼爾·克、克什麼的自愈者挨在一塊兒嗎？”
    “克羅夫特”，艾倫嚴肅地糾正，轉個臉就笑嘻嘻地問卡桑德拉：“怎麼樣？是個標準的貴族紳士吧？”
    從丹尼爾身上還真的挑不出一丁點毛病。她想起那雙碧藍的眼眸，他平易近人、溫和柔善，對等級也不以為意。是那種無論怎麼相處，都不會覺得討厭的類型。“其實他……”
    門口忽地蹦出個人影，一雙眼水汪汪地望向這裏，揮著小手嬌柔地叫著：“卡桑德拉姐姐，丹尼爾哥哥馬上就過來。”然後“撲哧”一笑，抱著懷裏的短毛貓，奔奔跳跳地走了。
    艾倫一臉驚訝地看著卡桑德拉，似乎正想問點什麼。丹尼爾就恰好冒出個頭，一望角落裏站著四個人，提提衣領，徐步而來。
    卡桑德拉猜都猜得出來，丹尼爾一開口，三個人就不自在地攏到一起，戰戰兢兢地介紹了幾句。瞟卡桑德拉一眼，找個理由，匆匆地逃了。
    對，逃了。艾米瑞達最後轉過來的眼神，她記得特別清楚，驚慌、害怕，還有一點點的羨慕。
    “你的朋友們似乎有些拘束？”
    卡桑德拉尷尬地笑，眼睛不停地眨動，“因為第一次見麵，怕生吧。”
    “原來如此，讓你久等了。”
    “沒事”，她點頭，和丹尼爾並肩走進拱廊裏。陽光打在側廊上，灑出斑駁的陰影，丹尼爾亮麗的金發正燦爛，襯著空氣裏的一陣陣幽香。忽濃鬱，忽清淡。
    丹尼爾看她多嗅了幾下，特意說：“中庭的薔薇開了，每年的這個時節，是它們開得最熱情的時候。”
    薔薇花，卡桑德拉曾聽約瑟芬提過它，卻一直沒榮幸見過一眼。約瑟芬總說它的氣味有蠱惑人心的作用，人浸在裏麵的時間久了，連最初的本心都會丟了。
    “原來學院裏種著薔薇啊。”
    “嗯，裏蘭的薔薇都是中南花田裏移栽的。學院裏的薔薇最多，其次還有玫瑰、藤蘿、鬱金香。不過中南花田最有名的，還是桔梗和匙葉草。”
    卡桑德拉非常認真地聽，雖然丹尼爾說的這些名字，她一個都不認識。卡桑德拉狹小短淺的世界裏，隻裝著約瑟芬講過的故事。丹尼爾知道的，已經遠遠超出她所能認知的範圍。不過，她有些羨慕他。
    “丹尼爾，你知道的真多。”
    比起艾倫，丹尼爾謙虛得多。對於卡桑德拉的讚歎，他甚至有些意外。“很多貴族世家的後代在年幼時，都會被傳授這些知識，我和露易絲也是一樣。”
    也對，像丹尼爾和布萊爾這樣的名門之後，從出生起就戴著高貴的姓氏，許諾他們一生無憂。如果無需為生存所累，閑暇之餘，眼界也會更開闊吧。
    “其實，斯圖爾特家族、威克爾森家族和布魯斯特家族早在大陸秩序還未完全建立時就已經存在，經過曆代的繁衍發展，自然而然地躋身聯盟數一數二的名門世家。此外，同樣悠久的，還有布裏奇斯大家族。”
    “布裏奇斯大家族？”卡桑德拉惶惑地問。
    “布裏奇斯家族，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預言者世家。幾乎每個世代都會降生一名男性預言師。但他們平日處事低調，行蹤詭秘，就連我也從沒見過。”
    卡桑德拉聽得目瞪口呆的，她從沒聽過有關預言者的任何訊息，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但單從丹尼爾謹慎向往的神情看，布裏奇斯家族應該十分了不起。
    “預言，具體又是指什麼呢？”
    丹尼爾看她越聽越迷惘，很有耐心地解釋道：“嗯，其實，聯盟六大領地的劃分，最初就是布裏奇斯家族占卜所得。”
    卡桑德拉越聽越玄乎，“真的？”
    “當然，聯盟一分為六，每個領地都有各自存在的價值。江南氣候溫潤適宜居住，所以裏蘭坐落於此。東北丘陵幹燥，卻能源源不斷地產出板岩、礫石。中部平原地勢平坦開闊，以農耕種植聞名。西南草原雖嚴寒，卻以遊牧狩獵為生，專精皮革毛裘的製作。而中南沼澤，就是我剛說過的花田工藝。”
    “那…灰色地帶呢？”卡桑德拉問出口的時候，聲音都是顫抖的。
    “灰色地帶…”，丹尼爾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它存在的意義，大概就是保護其他五個領地不受血族的幹擾和侵害。”
    原來如此。
    難怪她時常聽別人抱怨，說那裏像被聯盟拋棄了一樣。他們生存在灰色地帶的價值，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保全他人。
    原來如此。
    丹尼爾理所當然地說出來時，卡桑德拉嘴角溜過一絲酸楚的笑。她又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下等平民和貴族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布萊爾是如此，丹尼爾也是如此。他們的眼中，下等平民的性命，也許還抵不過幾隻貓貓狗狗。
    “對不起”，丹尼爾停下來，偷瞄一眼卡桑德拉，“我剛才說的那些，並不是……”
    “我明白”，丹尼爾並不是故意這麼說的，是他的脾性太過溫和，細膩敏感得讓她覺得他根本不像一個貴族。所以才忘了，他們之間的那道溝壑，不可逾越。
    “你不需要道歉。”因為這並不是丹尼爾的錯。
    可氣氛還是無法抑製地尷尬起來，丹尼爾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甚至一路上沒再和她說話。等兩人沉默著走到目的地時，心裏都沉沉地鬆了口氣。
    中室的門是半掩的，輕輕地推開，房間亂得像被人翻過一遍。到處丟著卷軸和羊皮紙，還有揉成團的紙屑亂糟糟地鋪了一地。卡桑德拉掙紮地想邁開腳，發現屋裏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她好奇地打量了一圈，高高疊起的卷軸旁，歪歪斜斜地擺了兩套桌椅。窗簾被嚴嚴實實地拉攏，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旁邊還有個人。
    丹尼爾和卡桑德拉不確定地往前探，那人似乎正趴在散開的羊皮紙上，呼呼地酣睡不醒。卡桑德拉往前挪了一步，這一次，她依稀分辨出是個男人。
    這、這，這第一天，他就這麼呼呼地睡過去了？
    兩個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後退一步。丹尼爾輕輕拉上門，兩個人愣在門外，好久才反應過來。“文森特老師他…”丹尼爾無奈地笑，“也許現在並不適合授課。”
    “文森特？”
    “嗯，文森特·庫珀。”
    卡桑德拉聽了就過，並沒往心裏記。第一天就給她留了個古怪的印象，她對這個叫文森特的導師哪會有什麼好感。她搖搖頭，沿著拱廊往回走了兩步。猛地一怔，既然無事可做，她不正好騰出空隙，去艾米瑞達那兒竄竄？
    從丹尼爾那兒問了方向，就迫不及待地出發了。說實話，卡桑德拉想到要去森林找艾米瑞達，還有點小興奮。兩天的時間，讓她對艾米瑞達產生了親昵感，這個從灰色地帶來的少女有著和她截然相反的性格，越不同，越好奇。她踏進森林的時候，幾乎和站在西爾維亞大門前一樣激動。
    她一點兒也不喜歡裏蘭的陽光，華麗而不真實。雖然強烈地燒著她的肌膚，卻從沒有將她曬黑。這裏的森林，也一樣的不真實。
    她沒有見過明亮，甚至可以用豔麗來形容的森林。陽光細細地拂過每一寸泥土，散在青草上，樹幹筆挺得直指天穹。
    森林，難道不該是潮濕陰暗的？浸在水裏的木頭時不時散出一股腐爛的氣味，沼澤裏也許躲著一隻如饑似渴的鱷魚，正透過綠油油的水麵窺伺周圍的一舉一動。苔蘚小道上，某處古怪的枝幹能把人嚇得一愣，然後驚叫出聲。
    不是，不是，都不是。
    卡桑德拉邊走邊搖頭，她童年最愜意的記憶，在這裏被完全顛覆。她呆呆的，任由樹幹的影子垂在臉上，遮住一隻眼。整齊站列的青樹，長得一模一樣，像約束的囚籠，綁得她的心慌慌的。
    以前心神不定時，走進灰色森林就會感到安寧。可現在，她恍恍惚惚地穿梭在光影之間，像片浮在沼澤上的落葉，沒根，更沒底。走著，遊蕩著，丟了安寧，丟了方向。
    “看起來，某人似乎迷路了？”
    卡桑德拉被嚇了一跳，腳跟都軟了，幽幽地扭過臉。
    “我說得對嗎？”
    少年雙手交叉著倚在樹旁，一頭灰發被陽光濾得有些淩亂。金色的眼眸驀地一眨，喚起卡桑德拉曾經一霎那的驚豔。
    是他，那個精致得像畫一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