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卡桑德拉栽進約瑟芬懷裏，柔軟的胡須拂滿她的臉，她知道，她該和他說再見了。有些道理她還是明白的，約瑟芬貴為西爾維亞的院長，而她是蝸居灰色地帶的下等平民。如果說丹尼爾和他哪裏像，那應該就是，她都沒有資格站在他們身邊。
    她挪了幾步，舍不得地說：“下一次，要記得給我講故事。”
    約瑟芬摟著懷裏的小丫頭，眼角笑出褶皺，“好，好。”
    她歡騰地，像一隻鹿，蹦躂著告別小路上的風景。約瑟芬答應的，從沒食言過。以前是她盼著他來，現在是她到他身邊去。至少這樣，她不會害怕再也見不到他。
    卡桑德拉已經記不得，究竟是不是在哪裏看過這樣的塔屋，那些誇讚的辭藻，早在她進入裏蘭時，就已經用得幹幹淨淨。剩下的，蒼白平淡的那些，她也說不出口。
    算了，她搖搖頭，直接走上台階。進拱門前，還忘不了用手勾勒幾筆石壁上的圖案。搓了搓指腹上的粉末，青黃青黃的，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看樣子，這格萊屋，真的與她想的有些不同。
    在卡桑德拉印象裏，塔屋並不寬，有的是橢圓狀，有的比橢圓更窄。沒有穹窿，沒有寬闊的圓頂，隻有暗淡朦朧的光線。天一黑，就會有許多無家可歸的孩子，躲進裏麵的鐵門。那裏算得上一個逃命的睡處，雖然門裏的稻草已經發黴，可比起吸血鬼，他們寧願將就在窄小腥臭的空間裏。
    不過後來，那道鐵門被拆了，那座塔屋也被拆了。荒僻的地上，光禿禿的，再也沒有了人聲。
    卡桑德拉總這樣，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過去的事，她不難過，隻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反複記得。
    這種彌留的情懷，在卡桑德拉踏進格萊屋後，轉瞬即逝。約瑟芬剛才說的光暗的界限，她現在相信了。精心編織的光線，交疊錯落，堆出她看不懂的形態。原本狹小的環境，被撐得開闊敞亮。
    她懷疑地捉住一束光，手背擋在上麵，影子飄在屋頂。忽明，忽暗，忽縹緲，忽深沉。就像她最初闖進灰色森林的時候，緊張地手慌腳亂，戰戰兢兢地小步小步走，看什麼都覺得光怪陸離，什麼都不可思議。
    鼻腔裏湧進一陣淡淡的香，卡桑德拉一眼就找到了躲在角落的青樹，高高挺挺的，靠在最右放。和屋外那些規規矩矩的樹木不同，它恣意地延伸，濕潤的皮，青嫩的葉，生根入土，生長不息。簡直就像從灰色地帶的青苔裏掙出來，在晝與夜的交替輪回裏，靜靜地駐足聆聽。聽蟲鳴、鳥叫，聽月牙爬上樹梢，烏鴉嘶吼過境。
    她正陶醉著，肩頭被人輕輕一拍。
    “嗨。”少女明媚的臉對著她笑。
    卡桑德拉震驚地看向她及腰的長發。這頭發不知要留多久，才能長到這種長度。而且發絲光澤飽滿，輕盈細軟，一看就是細心打理過的。還有發梢墨綠的藤蔓，像被辮纏交疊，成為了少女身體的一部分。
    少女並不在意她打量的目光，“隻有在灰色地帶的森林裏，才能長出這樣的樹。”
    “嗯！”
    “噢，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艾米瑞達·斯科特。”
    “艾米瑞達？”卡桑德拉語速猛地變急，“艾米瑞達·斯科特？”她嚼著她的名字，吃驚地合起手掌。
    “對哦”，艾米瑞達搖著腦袋，及腰的直發擺動，墨綠的麻布裙也隨著晃了晃，“你呢？”
    “卡桑德拉·布朗寧！”她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突兀卻友好的少女讓她眼眸發亮，像在茫然的夜裏找到一盞火，顫抖著濾出一道微光。
    “你也是！”
    “對，我也是！”
    卡桑德拉激動地傻笑，在裏蘭這片黑色的夜裏，艾米瑞達就是那道脆弱的光，她一晃眼就看到了黢黑中的一點，她握著她的手，無語倫次，“我還以為在這裏根本找不到…”
    艾米瑞達打斷她：“同伴？”
    “嗯。”其實她更想把她們比作落魄的可憐人，會在明暗交織的狹小空間裏，緬懷故鄉的可憐人。
    艾米瑞達沒說話，徑直地拉著卡桑德拉走向長椅。指著坐在上麵的兩個少年，“本·阿姆斯特朗，艾倫·默克。”她津津有味地介紹起來：“本來自東北丘陵，最擅長攀岩走壁。平時話不多，關鍵的時候特仗義！”
    少年撓撓短發，猶猶豫豫地站起來，“你好。”
    “你好。”卡桑德拉微笑，整張臉都被本擋在陰影裏。他很高，也很壯，蜷起手臂就看得見結實的肌肉線。幾束光打在他臉上，透出粗黑的眉毛，硬朗的弧線。他看她笑了，也跟著笑了。
    相比之下，另一位就稍顯瘦弱。
    艾米瑞達甩著指尖的藤條，“艾倫他啊…”
    “我可是瞬移者”，原本坐在長椅上的少年消失無影，耳畔拂來的熱氣嚇得卡桑德拉後退兩步，滿臉驚恐。
    “厲害吧？快得隻要眨眼的那瞬間。”
    卡桑德拉愣愣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是卡桑德拉·布朗寧。”
    艾米瑞達推搡著艾倫，不滿地喃喃：“就知道唬人，還好一開始我沒被你唬住。不然你可得得意多久，還有，不許欺負卡桑德拉，她是我朋友，也就是你和本的朋友。你有事沒事老這麼嚇她，她肯定會討厭你。”
    艾倫被推得腦袋直晃，嘴裏不停重複：“知道了，知道了。不會再欺負她了，我不就想讓她留個深刻的印象，好記得我，對不對？”接著不死心地湊過來，小聲地問：“卡桑德拉，覺得我厲害嗎？”
    “啊…”，卡桑德拉懵了一下，隻能點頭。
    艾米瑞達一拳捶在艾倫胸口，“笨蛋艾倫，不許糊弄卡桑德拉。”艾倫聳聳肩，像被撓癢癢似的，笑嘻嘻的。
    卡桑德拉完全插不上話，或許應該說，她完全沒有見識過這樣的相處方式。她過了打打鬧鬧的年紀，卻突然羨慕了起來。以前孤單的時候，她喜歡趴在窗邊，看院裏的小孩子圍成兩個圈，手裏捏著彩球，拋過來拋過去。像不知道疲憊似的，一玩就是一個下午。
    如果長到知事的年紀，彼此還重視對方，就應該是艾米瑞達和艾倫這個模樣吧。吵吵嚷嚷的，感情卻越來越深。
    本一直沒有說話，看卡桑德拉也悶在一邊，故意起了個話題：“你的能力是什麼？”
    卡桑德拉一怔，雙手惶惶地抬起來，又惶惶地放回去，“其實我也不清楚。”
    卡桑德拉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身上擁有怎樣的能力。她從未展露過一星半點的才能，也一直覺得能通過西爾維亞大門，已經是超出預料的奇跡。
    “也許，見到索多爾鏡後就會知道了。”她說得很沒底氣，尤其是對上本不解的眼神，更心虛了。
    艾米瑞達馬上接過話：“這不正是索多爾鏡的價值嗎？不管什麼樣的能力，到了它那裏，都會被分出個高低。”
    本說：“雖然我也不喜歡它，但不得不承認，索多爾鏡自鑒別異能等級開始，很少出過差錯。隻要通過了西爾維亞之門，就不會等到失望的結果。”
    艾倫“嘿”地一笑，“你們相信嗎？所多爾鏡還能映照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他故作神秘地，“據說，隻有自己才看得見。”
    如果不是聽約瑟芬說過，卡桑德拉差點又被艾倫糊弄。“真的？”她懷疑地試探，眼角不經意地瞟過一抹鮮豔的紅。
    “怎麼了，布萊爾？”
    “沒什麼”，輕蔑的笑聲從唇間溢出來，如寒刃般刺向卡桑德拉，“竟然能在裏蘭看見黑色的頭發，真稀奇。不過這裏是西爾維亞學院，不是嗎？嗬。”
    卡桑德拉儒弱地縮緊身子，眼裏流出恐懼，布萊爾紅色的卷發，像火一樣燒著她的視線。她怎麼能忘了，這裏是裏蘭，她以前受過的鄙夷輕視，都不敵布萊爾一句諷刺的話。她挑她最軟最疼的地方，毫不猶豫地捅了下去，如果不是疼痛，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不覺了。
    艾倫瞅著那抹鮮豔的紅，慵懶地撐開手臂，“果然不討人喜歡，頭揚得高高的，眼裏怎麼還能容得下其他人。”
    “這裏可是西爾維亞學院！這裏…唔”艾米瑞達直接捂住艾倫的嘴，小聲地警告：“萬一被她聽見了，我們可就麻煩了。在貴族的地盤，還敢這麼明目張膽？”
    艾倫被捂著嘴，哼哼地什麼也說不出來。
    “就算是貴族，也不能目中無人，刻薄無禮。我和艾倫一樣不喜歡她。”
    本的聲音渾厚粗重，一字一句說得極有力度。艾米瑞達像怕了似的，乖乖地鬆開手，“其實，本說的也對。就算是貴族，剛才她說的那些話，的確很刻薄。艾倫和本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她。黑色的頭發有什麼不好，這麼獨特，在裏蘭可稀奇著呢。”
    獨特，好像丹尼爾也這麼說過。
    被無形中捅開的傷口止住了血，卡桑德拉緊繃的手臂緩緩舒張，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約瑟芬以外的人，帶給她的溫暖。
    “謝謝。”
    艾米瑞達摟著卡桑德拉，仿佛兩人又熟絡不少，“謝什麼，我們可是朋友。”
    卡桑德拉這才覺得，也許她以為的可憐人，隻有自己一個。同樣來自灰色地帶，艾米瑞達身上的直率，是她從來不敢奢望的。自由自在的笑，無需深思的說話，這些，是她夢裏都沒出現過的願景。在艾米瑞達麵前，她身上根深蒂固的一些東西，剝都剝不掉。
    “你看那兒，那個坐在長椅上的少女不也是黑發麼？”
    艾倫“嘖嘖”地咂嘴：“那是艾達，艾達·奧凱西。”
    艾米瑞達搖搖頭，“不認識。”
    “她你都不認識，她可是裏蘭出了名的咒術師。不止在裏蘭，整個中部平原都聽過她的名字。我們還沒進學院前，她就已經是西爾維亞的一員了。”
    “是嗎？”艾米瑞達皺眉，“這和她的黑發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她身為咒術師，身上彙集了太多怨念，久而久之頭發受影響凝成黑色，整個人陰森森的，就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一樣。”
    艾米瑞達一聽，手臂豎起寒毛，“真的？”她又偷偷瞄了一眼長椅上的少女，嚇得迅速回頭。
    艾達那張陰沉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眼眶深陷，被淤成黑色，好像許許多多可怕的往事，閉上雙眼就能看到。
    卡桑德拉摸著自己的黑發，心驚膽戰地想：這樣的能力，就是給她，她也不會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