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派人去知會伯父一聲，我們今日進山去。”尹燈坐在桌前，手指輕輕叩著桌麵，一下一下的傳出細微的聲音。
    “去做什麼？”商歌隨口問著，吩咐下去以後，陪著尹燈坐在了桌邊。
    “去看看……父親。”尹燈仰靠在椅背上，藍灰色的衣袖順著手臂垂下。麵上並沒有什麼波動，他覺得有些倦。
    商歌點了點頭，雖說尹燈不滿於這許久過去還要再借他父親的名頭造勢，這沉冤昭雪卻也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的確應該去一趟。
    徐楓很快派人來遞了消息，拜托他們同時去看一看徐衍。又告訴他們，城門外一戶人家的馬匹可以暫用。
    “走吧。”尹燈聽罷，利落地起身，推開門，早晨還有些涼，隻在門裏站了片刻，便能清醒許多。
    商歌還未來得及去扶尹燈，他便輕車熟路地往巷外而去。商歌隻挑眉微訝，便加快了步子跟了上去。這菀州他們待的時間還不長，尹燈走得出這條巷子，卻未必出得了城。
    徐楓說的那戶人家離城門不遠，因此很容易就找到了。兩人騎在一匹馬上，尹燈將商歌擁在懷中。跟他們同來的一個下人騎在另一匹馬上，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麵。
    山路難行，他們抵達山下之後，便由下人看著馬匹，商歌陪著尹燈上了山。他們上去的地方密林樹影重疊，本就是為了隱秘，自然，這也根本沒有路。
    “到了。”商歌停下了腳步，望向那兩座塚，輕聲道。
    尹燈點了點頭，憑著記憶向左邊走了幾步，站正身子時，他便在尹沉的粗糙木碑之前。
    “父親。”尹燈跪地的聲音很小，他俯身於柔軟泥土之上，“燈兒來看您了。”
    商歌亦沉默一拜，尹燈的聲音不大，卻盡數落入她耳中：“盛安京城傳來的消息……父親，他們撤去了您的罪名，懲治了造假的人，宰相已被罷官，聽伯父說，還被抄了家。”
    墳塚自然沒有動靜，尹燈又道：“父親，他們借著您的名頭，又……罷了，不過是勾心鬥角的事。您安心，燈兒……不想讓您知道。”
    商歌轉過頭，瞥了尹燈一眼，見他微微垂首，麵色仍是病態的蒼白，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尹燈沒有感覺到商歌的視線，他兀自握緊了拳，將手藏在袖中，將心緒掩於麵容之下。
    “父親，總歸是等到了沉冤昭雪之日……”尹燈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麵色仍然不改，唇角沒有半分弧度。
    商歌轉回視線，落在了身前的泥土之上。
    “燈兒也無力去改變了……”尹燈俯身一拜。
    “他們要將您請回京城去，您回去嗎？”尹燈起身，麵向墳塚，詢問道。
    “若是不願，燈兒可以去求伯父，讓他替您……也替燈兒瞞下。”尹燈似乎微微扯了扯嘴角，卻沒有笑意。
    商歌身子一輕，竟是在尹燈不知之時化作靈魂之身，見墳塚之前空無一人，便知尹沉早已歸去。
    踏過荒原，此時不知在何處。
    隻是，商歌再化歸人身之後，隻借著與尹燈一同叩拜，將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攔在了唇齒之前，她沉默地跪在尹燈旁邊。
    還是……不要說了。
    “父親，您可願回京城去？”尹燈又問了一遍，他自然知道不可能有答案，卻不過是……圖自己心安。
    “燈兒卻想他們將您的塚遷去京城之外的祖墳，父親您也可以看著他們是怎樣勾心鬥角的，也好過您在這裏……受苦。”尹燈嘴角輕挑，話畢，俯身一拜，便起身了。
    他身上許多處都沾染了泥土，他卻不拂，徑直走到另一座墳塚之前，“衍哥哥，你應該聽得到吧？家父的罪名已經去掉了，伯父的懲罰也不重，半數田產充公而已。這樣的結果，我滿意，不知道衍哥哥怎麼想的？”
    尹燈隻當做徐衍就在他身邊，好似與他笑談。縱使得不到半分回應，卻仍不肯止住訴說：“衍哥哥，也不知道你有沒有依著伯父的意願，去個好人家……遠離這些地方。”
    尹燈的肩膀輕輕顫著，盡管他握著拳極力克製著，一旁沉默的商歌卻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不語，連勸也不勸。
    徐衍根本不可能轉世，尹燈自然是知道的。他那番話，還是引得自己悲而已。尹燈麵上掛了些悲戚，轉瞬之後，也不知蘊在了哪裏。
    風掠過樹林，隻聞葉子震顫之聲，林間卻沒有人再輕聲訴說。尹燈俯身拜過，身子沉重得像是植根於泥土中，站不起來。
    “娘子。”尹燈忽然喚了一聲。
    商歌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尹燈再喚第二聲時，才遲緩地應了聲。
    “他們都不在了……”尹燈歎了一句，有些沒頭沒尾。
    商歌低眸，她知道，尹沉已經離開了，徐衍已經散去於天地之間。尹燈又道：“我這些話，他們應該也聽不到吧？”
    “也許可以。”商歌想了想，還是道。
    “不過是聊以自慰而已，說給他們聽，悲喜都在我身上。”尹燈的聲音不急不緩，不悲不喜。
    “也算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願。”尹燈起身之前，轉頭，麵容正對著尹沉的墳塚，縱使他什麼也看不見。
    “走吧。”尹燈幹脆地站起身，隨意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衣擺隨著他的轉身劃出一道圓弧，很快，這裏就重歸於寂靜。
    他們下山之後，已經到了申時。與他們同來的下人仍看著馬，幾人一路回城，卻是一路沉默。
    他們直接去了徐府，徐衍早守著一桌子飯菜等著他們，“燈兒，回來了？”
    尹燈點點頭，又聽徐楓問道：“有沒有替伯父看看衍兒？伯父年紀大了，卻是連衍兒都不能親自看一眼了……”
    尹燈又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一陣鈍痛。徐楓去看又能如何？不過天人兩隔，再無相見的可能。
    “伯父，我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了。”尹燈隻吃了很少，便提出要告辭。徐楓也不多留，隻叫人去送他們，等人都走了後，徐楓扶著桌子，望著尹燈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兀自長歎。
    “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吧。”尹燈又說了這句話，說罷，便將整個身子陷在椅子中，也不知是出神還是在思慮。
    他這樣坐了好久，商歌聽他呼吸平穩，窗外天色已暗，她便去喚了尹燈。
    同榻而眠，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