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有夢到這裏了。尹燈在夢裏仍然是清醒著的。他麻木的看著許多人影向著未知的黑暗行去，向著死亡的邊界行去。
    那眾多人之中，會不會有他的父親？尹燈懶散的將目光投的遠了些，隻是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他看不清那密集人影中任何一人的臉孔，遑論找見他的父親尹沉了。
    沉睡在河岸邊的尹燈翻了個身，夢裏中的尹燈仍然是清醒的。
    他對於那片荒原，僅僅有著從靈魂深處的熟悉，卻沒有半點親近。似乎還有些許抵觸，除了他在那裏不好的遭遇之外，也許還有前世殘留下來的一點感覺影響著他吧。
    隻是，也許不會再清醒著去那裏了。那這一切，於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麻木了，那裏的黑暗從此與他再沒有任何關係。
    他再去那裏，也不過是走到了生之邊界罷了。再從那裏，去往死地的邊界。
    他會隨著那條河一起，或者他會沉在河底，無知無覺，幹淨得像是那河裏的水一樣。那河水，必會載著他，遠去。路過那春光問柳，路過那滿目蒼涼的河郡廢墟。
    從某一個未知的入口，踏向遙遠的黑暗。
    那一片荒原上，沒有燈。也沒有提燈的那個人。更不會有另一個人，像他一樣，為了追尋一個渺茫的執念，奔行千裏。
    沒關係，就讓它們都葬在記憶深處。
    讓這些人遲早歸於塵土。
    尹燈在夢裏笑了。除了夜晚對著商歌的麵容，尹燈最喜歡在夢裏望著那一片荒原。因為隻有在這裏，他看得清、看得見。
    反正他怎樣也觸及不到。尹燈低眼，望著自己的腳下。那裏隻有荒原的塵土，然而尹燈知道，他並沒有立足於那一片荒原上，他不知道他在哪裏。也許這夢境隻不過虛晃了紅塵，拉近了那一片孤寂吧。
    他凡俗之身，觸及不到。他對此，僅僅報之一笑。
    “醒來吧……”尹燈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聲音輕的像是清風不經意的低語。
    他睜眼時，黑暗之外，商歌正褪去鞋襪，將腳浸在河水之中。尹燈聽她這樣說，不由得有些心疼，“娘子，水涼。”
    商歌回頭笑了笑，“沒事的。”
    “這河水與那水一樣涼。”尹燈雖這般說著，卻也像著商歌那樣，褪去了鞋襪，一撩袍澤，將雙腳慢慢的伸入那冰涼的河水之中。
    “夫君方才怎麼睡著了？”商歌不經意的問道。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尹燈聳了聳肩肩膀，雙腳在水中劃出圈圈波瀾，“大約是昨日忙碌，有些困倦了吧。”
    “是該好好歇息。”商歌低眸望著河水，秋水涼，卻也抵不過這世態涼、人心涼。
    相較起來，這秋水，還能暖一暖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心。
    “夫君可夢見了什麼？”商歌思緒轉罷，便牽出一抹笑來問道。
    “還不是那般風景。”尹燈垂著頭，心忖著這河水一點也不神秘，並不像他們之前走過的河流，載動了生靈，卻載不動他一點卑微的執念。
    “又夢見那荒原了？”商歌的眸子裏似乎劃過一絲惆悵，隻是，她再抬起頭來時，眸子似是弦月，帶些笑意。
    尹燈仰麵躺下，睜著眼睛卻看不見任何東西。隨手扯了棵枯草含在嘴中，“可是娘子方才叫我醒來了？”
    “沒有啊。”商歌愣了一愣，卻否認了。
    “這倒是奇怪了，約莫是我做夢了吧。”尹燈吐出那棵枯草來，“我夢裏都在想著娘子呀。”
    商歌麵色有些紅，她笑道：“夫君夢裏，妾身是何模樣？”
    “與我看見的你一樣啊。”尹燈微微笑了笑，他並沒有夢見商歌，也從未在夢中見過商歌。隻是對於他來說，在黑暗中看見商歌那美好的容顏之時，便恍若置身夢境。
    隻是，這樣的話，他卻從沒有對她說過。
    商歌將腳從冰冷的河水中抽出來，又照著這麵水鏡，看清了自己的容顏。她淺淺的笑著，大抵夫君的夢裏，自己便是這般模樣吧。
    “你就是最美的夢啊。”尹燈覺得那河水冷得開始有些刺骨了，便抽出腳來盤腿坐下，望著黑暗中的某一點，喃喃的自語。
    “什……”商歌怔了一下，下意識的便要問出來，反應過來後，掩著嘴唇淺淺的笑了一笑。
    “那道士說，我的劫數未完。”尹燈隨意的挑起了話頭。
    “是何劫數？”商歌抿了抿嘴，卻並不打算相信，“可是與那裏的？”
    “不知。”尹燈簡潔的道。
    尹燈的餘光似乎瞥到了什麼，他握緊商歌的手，能讓他在白日裏看見的人或物，必定不簡單。
    商歌發覺尹燈握著自己的手用了很大的勁，似乎還出了些汗，便疑惑的問道：“夫君，你怎麼了？”
    此時尹燈已經轉過頭去，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商歌的身旁，他咬了咬嘴唇，緩慢的抬頭，在對上那人目光的一瞬間，尹燈隻覺得周身冰寒，狠狠的打了個寒顫，目光中透出些許難以置信來。
    “夫……”商歌見尹燈不理會自己，隻定定的望著自己的身後，她隻來得及這樣喚出一聲，尚未扭過頭去看，便遭了重重的一擊，側身歪倒在尹燈的懷中。
    “你幹什麼！”鼻端下漾來一抹熟悉的香，右腿被重重的一砸，尹燈便知商歌已然暈了過去。
    尹燈咬牙切齒的望向那人，眼中快要噴出火來，卻見那人一臉平靜。他不禁有些錯愕。
    “你的劫數未盡。”那人悠悠開口，聲音異常的熟悉。
    尹燈再度驚詫，他與商歌所說的話難道被麵前這人聽去了？尹燈盡力平複下自己的情緒，“我遵守了約定，沒有去擾你，你怎尋到人間來打攪我？”
    那人淺淺笑了笑。
    尹燈將商歌橫抱在懷中，隻覺的懷中人輕盈若飛絮，柔若無骨，隱約有香氣縈繞在他的鼻端。他不覺定了定心神，目光灼灼的望向來人。
    那人微微挑了挑眉，眸子裏卻無半點驚訝，“我來找你啊，是為了盡你的劫數。”語氣中似乎隱約帶了些戲謔。
    尹燈不答話。
    然而不待他做出什麼動作來，麵前的人倏忽消失不見，隨後他的腦後便挨了重重一擊，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