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秣陵冬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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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從睡夢中驚醒。
黃艮下意識翻索出枕下的槍,緊緊握在手中。
窗簾低低垂著,特製防彈玻璃緊緊鎖著,沒有一絲風能夠透進來。
一模一樣的噩夢。
眼睜睜看著那張和自己有五成像的麵孔掙紮、扭曲,最終被鮮血染地模糊。
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似乎在夢裏被一槍擊穿的,不是那個同胞弟弟的頭顱。
而是自己的。
整理地一絲不苟出門。
常年帶在身旁的記事板一片空白。有時潦草寫了兩三個字,又隨意抹去了。坐在專車上閉目思索的總參謀長,腦海中此刻裝滿的不是機密情報,不是權力鬥爭,隻是前兩日去探望臥病在床的老朋友時,他說的話。
趙峙中說的話,黃艮一般都是信的。
活了四五十年,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孑然一身,了無牽掛。這樣的人,比他們都要看得透。
病弱的總裝備部部長看著明明身體健康,臉色卻比自己還要差三分的友人,沒有說多餘的話。
黃艮那些私下的運作,對錢財和物資分外敏感的他,不可能沒有一絲察覺。但沒有切切實實的證據,未免引起太大波動,他是不能開口的。黃艮正是清楚他的性子和地位,也從未過分遮掩。
那麼多年,說到底,不過一句道不同不相與謀罷了。
“如果有那一天……”黃艮欲言又止。
趙峙中側過頭看著床邊的果籃,裏麵的水果正新鮮,日日都有人送來,舊的盡管萎縮下去,扔進垃圾桶裏,也無人知曉。
他們這些人,手裏握著的權力比常人多了一些,能看到的事比常人遠了一些,也就是趴在井口的青蛙,斷沒有五十步笑百步的資格。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對老友的婦人之仁,趙峙中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同情。
凡事都要有權衡,有取舍。做參謀的人更不能不懂這個道理。
什麼擺在第一位,什麼擺在第二位。得到什麼,失去什麼。一清二白地擺在桌上,列成條款,行事都有明確的準則。
黃艮古怪地一笑:“你說的不錯。”
兩人俱是愣了半晌。
黃艮先打破了沉默:“此事成或不成,也未可知。”
這話裏不隻有遊移不定,還有些說話的本人,也沒有察覺出的豪氣。退到無路可退的地步,總有為底線一戰的勇氣吧。
趙峙中盯著友人的背影,知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見到對方了。
“最後問你一句。”
黃艮帶上病房的門,對守在門外的顧澧蘭簡單打了招呼。對於友人的最後一個問題,他能猜到,卻不想回答。
做了這麼多,隻是為了那個位置嗎?
一直閃著綠光的監視器突然滅了。
黃坎一臉料到了什麼的表情,長籲一口氣。
果然,就應該派一個特戰連,直接圍攻炮轟了那個小區了事。都到了這種你死我活的地步,他還是那麼優柔寡斷。
兄長說的沒錯,他不適合呆在中央。那麼深的水潭,那麼多殺人不見血的手段,他確實應付不過來。
九年前被調任,來到成都,其實他是放鬆的。
隻是沒想到,最後還是他做錯了事。
想起來小時候不小心壓傷了母親養的貓,怕遭到責怪而惶恐不安。兄長二話不說,把那隻眨著濕漉漉的大眼睛的小動物,直接沉了湖。事後居然也沒人發現,隻有母親嘮叨了兩天,到底是野性難訓,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去了。
做壞事就要做絕。
這是那個行事縝密狠辣,擅長長線埋伏的兄長一直想讓他學習,他卻始終沒有學會的東西。
縝密學到了八分,狠辣卻連一成也沒有。
沒有處理好成都方麵的事。
早知道鄭老大一夥人根本不該留。
也不應該因為不放心就對程關河下手。
如果下手,就應該更狠一點。
但是考慮更細一些,更多一些,已經成為他的本能。
隻有這樣,那個從小肩負了家族重擔的兄長,才有機會舒一口氣,挺直被壓彎了的脊背。哪怕隻有一秒鍾的空隙。
黃坎將槍口對準自己的眉心。
對不起。
砰。
保密良好的辦公室,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單向透光的玻璃上映不出那張有些憔悴的臉。
一分鍾之前,總參謀部部長黃艮自殺。
選擇死亡之前,他還簽署了自己的離職申請。那張申請從他開始插手那件事的一刻,就一直放在加密的抽屜裏。
以他的謹慎不可能不想好退路。憑借家族勢力,以及他和老人的多年深厚感情,全身而退固然不現實,舍棄一些不必要的,然後保全一條命,卻不是難事。
大紅的印章已經蓋好,隻等呈交。
這是他在這個位置上的近十年中,處理過的最高級別的離職申請。
第一行平凡無奇的宋體中,有他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
他的名字。
可是他放棄了活著。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據機要秘書透露,部長自殺用的手槍是九年前的老款,一直貼身帶著。
對外宣稱的是總參謀部部長病逝。但是該知道內情的人自然知道。
張久看著滿櫃的勳章,回想著片刻前得知的消息。他可以細數每個勳章的來曆,在這方麵的記憶力,他自信不輸趙峙中。
四人中黃艮和他的交情明麵上最好,但是他對這個友人的評價一直不算高。鋒芒太露,物極必反。這麼自得於心機,最後卻隕落於心機,不知道算不算某種意義上的求仁得仁?
從野心膨脹,不甘於原有的位置,想要再往上挪一挪的年念頭生出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應該知道前方的路隻有兩條。與地方涉黑勢力勾結,謀得巨款,源源不斷輸入中央,打點各方。不動聲色的麵孔下是難以安分的欲念。要麼上位,要麼死。隻是這個死期來的太早,連作為旁觀者的他都有些心驚。
可惜。幸好。
張久自認沒有那麼執著,不至於連很多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躺在病床上的趙峙中對每日來例行彙報的顧澧蘭擺擺手,頹然道:“黃艮自以為擅長長線埋伏,卻不知道長線雖然迂回後發,一旦被人抓住,也最容易一潰千裏。”
顧澧蘭摘下軍帽,恭敬地朝病床上的老人鞠躬,受教。
“我沒有這個心力,也不喜歡埋長線。”趙峙中懨懨地示意他坐下,“有些時候隻要看好幾個關鍵的點,幾個關鍵的人,就足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顧澧蘭謹慎道:“懂了一些。”
“何況黃艮的長線,一直埋的匠氣太重。這麼多年,我見過那麼多自以為是的陰謀家,隻有兩個人的長線埋伏才算是真正的長線。可惜……一點一線的埋伏都太過穿鑿,最重要的其實隻是勢。看得清大勢所向,才稱得上智囊。黃艮和我,都差得遠。”
顧澧蘭諾諾,不敢回話。
被稱為軍方第一智囊的人對於老夥伴的逝世再沒有過多評價,隻是淡然道:“不說了,給我一杯茶,今天就想想老朋友。”
黃艮和黃坎的死,可以算得上死得其所。
利用職務之便,兩兄弟和成都地區的一眾大商人有數目巨大的金錢往來。那筆數目驚人的贓款,在彙往北京之後便失去了動向。
其中牽扯到的利益交換,真要全部抖出來,恐怕整個軍方上層都要震驚。
秦淮老人的手邊就壓著一份財務報表。
他知道軍方上層爛了,卻沒想到已經爛到了這個地步。
簡直是連著心肝脾肺腎,沒有一處是幹淨的。
而且這隻是明麵上的款項,私底下更大的暗流,還沒有見到一點蹤跡。
“黃艮的手筆,不應該這麼小。”雖然能查出來的賬目已經頗為驚人,但是老人相信自己得力下屬的能力。既然他壓上了全副家當,連那個寶貝弟弟都一並拖下水了,最後牽扯到的金額一定還要大上數倍。
“是”。副官領命出門。
黃艮不缺錢。他這麼用心籠絡上層,謀求的不過就是那個位置罷了。有什麼好爭的?真要有合適的人選,他這把老骨頭還能賴著不下位不成?偏偏有些人,明明不合適,卻認為非己不可。
老人靜靜坐在搖椅上,開始細數自己的下屬。
黃艮死了,趙峙中的身體也撐不了多久,王北疆的性子不適合當個領頭人,張久最是琢磨不透,沒人知道他想要什麼。
自己真的退下的那一天,軍方要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