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四十，楚賀完成了數據檢索和分析，切斷網絡連接。
    關上電腦前，熟練地退出了以黑色圓環為圖標的軟件。
    退出的界麵和登陸一樣簡潔，沒有冗餘信息，是ST結合信息技術更新換代後初代編程的標準樣式。
    楚賀還記得第一次打開這個軟件的場景。
    大學城附近的咖啡館，角落的卡座。在讀的本科生帶著自己的電腦，和已經等了一會兒的人打了一個招呼。
    他們說不上熟識。網絡上的聯絡不少，但現實中還是第一次見麵。
    對方年紀稍大，看起來很和氣，沒有通常技術人才的倨傲或頹喪。對方朝楚賀點點頭，示意他在對麵坐下。
    清晨十點，咖啡館剛剛開門營業，除了他們兩個，隻有遠處坐著一對情侶，相互依偎著，神態親昵。
    楚賀的目光在那對情侶身上一掃而過。
    男生做普通運動裝打扮，但是女生的粉底擦得過厚了。兩人肩靠著肩，時不時有些熱情的摩擦，女生拿起隨身攜帶的設備，似乎要給兩人合影自拍。
    坐在對麵那人背對著情侶，隨手端起咖啡：“不用在意。”
    楚賀無所謂地攤攤手，即使是偽裝的情報人員，監視目標肯定也不是他這樣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學生。
    “憲法保障公民的隱私權，不是嗎？”那人的手在桌子上隨意敲打，收攏的瞬間從菜單下拈起了一根細如牛毛的針。
    楚賀打開背包，拿出電腦。
    透過半透明的隔斷，可以看到那對情侶的身形分開了些。男生的手伸入了座位旁的包中，動作了幾下。
    HELLO，WORLD。
    楚賀把電腦屏幕轉向那人，那人笑了。
    大概是看到他的桌麵了吧，楚賀想。
    使用了三年的桌麵都是同一張，係統自帶黑色背景，減少不必要的緩存，有利於程序運行加速。桌麵的圖標也隻有簡單幾個，校內論文資料庫入口，回收站等等。
    那人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大拇指粗的硬盤。
    數據的拷貝過程很長，那對情侶顯得有些焦躁，男生幾次想要起身，都被女生拉住。
    “不聊點什麼嗎？”那人倒是一副輕鬆的樣子，喝了小半杯咖啡，笑著看楚賀。
    楚賀麵前的咖啡依舊維持著剛來時的樣子，是那人點的口味，他並不喜歡。
    “添加劑太多。”出於基本的禮貌，以及對對方學術水準的尊敬，楚賀為自己的行為作出了解釋。
    那人拿起菜單，像是仔細看了一遍配料：“我以為你不會在意這種低端轉基因技術的推廣。”
    “隻是不喜歡口感。”
    那人笑笑，似乎覺得楚賀太過稚氣，和論壇上那個言辭激烈的人相去甚遠：“接下來我的工作有變動，不能繼續管理這個版，你有興趣試試嗎？”
    楚賀沒有立刻回答。他在這個生物學論壇上已經活躍了三年，也算版內知名人士，但是版主做的工作事務性偏多，而他隻是單純想從事理論相關工作，對這個的興趣並不大。這次答應和他見麵，主要是目的還是拷貝資料。
    不過對於這個論壇創立之初就開始發言，在版內資曆無人可及的前輩，楚賀有一種近乎崇拜的心理。他的每一個精品貼楚賀都拜讀過不下三次，其中關於基因技術的部分更是做了重點摘錄，上學年的學年論文也是由一篇稱得上古老的帖子中引申得出的靈感。寫完那篇論文後，他主動留了言，沒有想到能得到回複。在長達千字的回複中，那人詳細指出了論文中引用不當之處，又補充附上了最新前沿研究成果的鏈接。這樣的作為，讓楚賀相信，他是一位有能力也有品德的前輩。
    盡管作為一個科研人員，他看起來還很年輕。
    “不再管理的意思，是以後都不會發言了嗎？”
    那人思索了片刻，認真道：“是。”
    論壇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楚賀能夠想象這篇告別論壇的帖子發布時，能夠炸出多少潛水黨興風作浪：“我能知道為什麼嗎？”
    “工作原因。”那人眨了眨眼，暗示不方便多說，“另外的原因，可能是對版裏的混戰有些厭倦。”
    多學科綜合論壇，各分屬版塊之間的混戰從未停止過。在ST的應用背景下，受耗能限製停擺多年的前沿物理實驗終於能夠進行，物理學科的強勢崛起已經成為趨勢。雖然暫時無法解析ST的分子結構，但出於對這種能源的重視，國家加大了化學學科的投入，一時化學也緊隨物理之後，在理科學類中占得一角風騷。隻有生物，依舊徘徊在原地，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ST的發現和使用，唯獨對生物科學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這讓生物科學從業者十分沮喪。被譽為科學的狂歡的世紀，生物遺憾缺席。
    版內眾人尚且能相安無事，自娛自樂，但和物理、化學版塊的互掐則充斥了硝煙彈火味。對於嚴謹而專注的學者來說，這樣的爭執可能真的沒有什麼意義吧。
    “好了。”那人把電腦還給楚賀，收好硬盤，起身。
    楚賀拉好背包的拉鏈，忽然又打開，從中拿出一張海報。
    “簽個名吧。”
    好歹是從中學時代起唯一的偶像，以後在網絡上也見不到了，留個紀念也好。年輕時候的楚賀這麼想。
    那人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簽字筆，在角落端正地寫下了論壇的ID。
    海報和筆一同被還到楚賀手中。
    那人微微前傾，做了個淺淺的擁抱。
    “收好。”
    耳邊的低聲囑咐指向很清晰。
    楚賀不動聲色地收回海報和簽字筆。
    兩人在咖啡館門口告別。
    還沒有回到寢室，楚賀果然被那對情侶攔下。
    男生出示了安全廳的證件，要求檢查楚賀的電腦。
    檢查持續了兩個小時，其中女生離開撥打了一個電話。通話結束後二十分鍾，一個帶著工具箱的技術人員趕到。
    又是一個小時的檢查。
    後到的技術人員和兩人輕聲交代了什麼。女生和氣地把電腦還給楚賀，表達了對臨時檢查造成的麻煩的歉意。
    楚賀回到寢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
    非常安全的資料，純粹的生物學學術數據。
    楚賀拿出那隻簽字筆，在手指間轉了兩圈。比一般的筆要輕一些，筆蓋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沒有金屬的光澤。打開後蓋，露出通用的數據連接接口。
    沒有立刻插入，楚賀先切斷了網絡，對電腦進行了全盤掃描，找出了安裝在C盤的隱秘追蹤軟件，用自製的編輯器對其進行了再次編寫。
    之後傳輸到安全局監控上的數據，就是進行過二次改造的虛假信息。
    簽字筆被插在數據接口。
    黑色圓環的圖標霸占了整個屏幕。
    沒有任何操作選項，程序從插入的那一刻開始自動安裝、運行。運行界麵跳出，連帶一份簡易的操作說明。
    楚賀猛地關上電腦。
    深呼吸半分鍾，再次打開。
    他不是沒想到那人會給他一個能侵入秘密數據庫的程序，隻是沒有想到那人給出的居然是能侵入軍方係統數據庫的程序。
    如果他去舉報，隻憑這個軟件，也足夠給那人印上叛國罪的標簽，永不能翻身。
    他怎麼敢？
    他又怎麼知道……我敢？
    整個白天和晚上，楚賀都被這兩個問題困擾。在論壇上無意義地閑逛，但那人的狀態始終顯示離線，就連質問他也做不到。
    寢室裏的其他人都回家過節了。
    賀南枝在基地沒日沒夜地加班。
    楚賀無家可歸，一個人在學校過了冷清的元旦。
    新的一年，他似乎也可以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出門買了一趟夥食。外邊的風有些冷，回到寢室的時候他的頭還昏昏脹脹。泡麵居然這麼索然無味，他也是第一次意識到。
    安裝軟件後的第十八小時，楚賀第一次侵入了軍方的指揮係統，從此開始了他無休無止窺探秘密資料的生涯。
    回憶到此告一段落。
    黑色圓環的圖標在退出程序後消失，沒有多餘裝飾的桌麵出現。
    用了十多年也沒有換電腦，是因為那個軟件隻能進行一次安裝。無論是把那隻簽字筆再次插入其他電腦，還是嚐試把這台電腦上的程序備份到另外的設備上，無一例外都沒有成功。
    核心代碼被鎖死。
    似乎是利用通過硬盤拷貝到電腦中的生物學資料作為觸發點，疊加做成簽字筆的微型移動存儲設置，並且設置了單次操作有效的保護措施。電腦和簽字筆被分開檢測，都不能發現任何痕跡。
    這樣的技術和謀劃，楚賀自愧弗如。
    那人沒有再聯係過楚賀，似乎人間蒸發了一般。
    楚賀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會抵達何方，隻是按照內心的想法，一步步走下去。
    但總覺不會那麼簡單。
    這樣的軟件，這樣的人，都指向了一個充滿風險和變數的、不可知的未來。
    楚賀暫時還不想去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