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上的燈是單獨的一條線路，現在還頑強地亮著，穿過門洞透進屋裏。楚賀笑得自然，程關河卻從還沒有完全舒展開的眉眼中讀出了抹勉強。褲管挽起了一小截，隻露出瘦得嶙峋的腳腕。小腿隱藏在寬鬆的休閑褲下，看不出個所以然。
    濕漉漉的腦袋在眼下耷攏著，好像一條淋了雨又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程關河想起老家那隻常在土牆下晃蕩的小狗，鬆鬆軟軟的毛沾了水全黏在一塊兒，整個小了一圈，平日裏撒著腳鬧騰的精神氣都不見了，隻剩下一雙泛著水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著自己。土牆在雨水衝刷下矮了半寸，泥水沿著牆根蜿蜒成小溝。程關河一把拎起小狗，扯了扯狗耳朵。
    “你放手！”女人的尖叫打破了夜晚的平靜。
    楚賀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停在自己腦袋上方的寬大手掌。
    一條幹毛巾蓋在了頭上。
    男人的低聲嗬斥和女人的尖聲反駁交錯著響起，給這沒有人氣的郊野增添了熟悉的生活氣息。
    楚賀一邊揉著自個兒的腦袋，一邊聽著隱約傳來的如同某台經典自製劇台詞的對話，權當是伴奏。
    為了蹭樓道上的那點光，兩人都沒有提出關上房門。
    這層樓有十多個房間，卻沒有人鑽出來看稀奇的熱鬧。
    “說不準鬧很久了。”程關河又坐在了椅子上，弓起的脊背像是蓄滿了力量，讓人想到草原上的獵豹，隨時能彈射而起，利爪劃開獵物的脖頸。楚賀嗅著緊繃起來的空氣，出言閑聊。
    果然沒有理會。
    “沒想到這世道，還有人折騰這些有的沒的。”楚賀絞著毛巾，用腳蹭開滴在地麵上的水，悠悠說著自個兒的話，“命都要沒了，情情愛愛的有什麼意思。”
    “我今年27歲。”
    程關河突然沒頭沒尾地插了一句話，楚賀不知如何接下去，隻能挑眉發了個無意義的語氣詞。
    “27年前關中暴動，現在的人沒什麼印象了吧。”程關河的聲音不同於往日的低沉紮實，有些縹緲起來，“當時情況很艱難，就和書上說的古時候的荒年一樣。政府捏著能源和技術不放，關中偏偏大旱……”
    那語氣讓人不由地想到白骨露於野的慘象。
    “我就在那個時候出生。”
    談話結束得如同開始一樣突然。
    楚賀揉著手裏的毛巾，心道，這番話的意思是告訴自己，什麼樣的時候都可以發情？
    直到滾在床上的時候楚賀也沒想明白程關河這麼個正直的大好青年，為什麼突然和自己說起被教科書屏蔽的久遠曆史，或者還有他的……家族史？不過，關中人啊。腦補關中大漢的形象，和程關河果然驚人地重合。
    笑出了聲，楚賀索性翻了個身，對著下鋪柔聲道：“兵哥，睡了沒？”
    微微上揚的聲音在屋裏打了個轉兒，一字不落地鑽進了程關河的耳中。
    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漢子擠在兩米長的木板床上，本就伸展不開身子，聞聲更是僵硬地縮著，沒有動彈。
    “睡著了嘛。”聲音裏帶了三分惋惜，五分不在意。
    程關河睜著眼望著上鋪的床板，中間受力，微微下沉。枕頭上還透著濕意，不用說也知道是誰的傑作。想起那人偷偷瞥自己的右腿，死活要睡上鋪的樣子，因為潮濕而生的一股躁意莫名就笑著跑了。
    腦袋在毛巾裏一蹭一蹭，雙手懶得動作，隻拚命扭著頭。程關河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擦頭發的奇景。
    居然也覺得……很有趣。
    以往在作訓期間，無聊時翻了本閑書，說遠古社會女人總是睡在樹上，所以現在睡眠時總感覺威脅來自床下。而男人睡在樹下守護，感到威脅來自於身側。
    程關河一慣對威脅分外敏感，不論來自哪個方位的危險在他眼中都同樣清晰。冷靜判斷敵我實力，有把握一擊斃敵就上，沒有把握，上了再製造機會一擊斃敵。
    但現在他突然感覺到閑書說的未必完全不對。
    來自上方的威脅太大，大到了不能忽視的地步。
    枕頭上冒出的水汽中還有肥皂的氣味。和自己身上同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