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裏還有些殘存的褐色汙漬，似乎在嘲笑主人的虛偽與懦弱。楚賀的手指勾著杯把，身子縮在麻布沙發裏，閉上眼翻索久遠的記憶。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投下一片暗淡的影子。
    那年他二十歲，還是個知名理工科院校的在讀本科生。難得清閑的周末，全寢室技術宅從上午就開始拾掇自己，這個對著鏡子使勁往頭上碰定型水，那個幹脆拿了把剪子把過長的亂發哢擦幹掉。更誇張的是，平日裏短袖中褲人字拖標配的室友們，清一色換上了正裝小皮鞋，把剛從床上鑽出來的楚賀嚇了一跳。
    這是……集體相親？
    “小賀子，你也收拾一下，快，來不及了。”宿舍的老大抓過一條暗藍色的領帶，那生疏的指法就像和脖子過不去，非得把自個兒勒死不可一樣。
    楚賀在眾人的推搡中換下睡衣，依舊穿了身休閑裝，低頭就往桌下去勾拖鞋。
    “你給我省省吧，這什麼場合啊，還穿拖鞋……”大冬天都不願意換下人字拖的老二居然也板起了臉，震得楚賀大腦一抽一抽的。
    老三一向是補刀小能手，笑嘻嘻地摸出套西裝，往楚賀手裏一塞：“知道你會忘，哥們兒早就替你買好了，當然，用的是你的卡。拿去換上，等會兒見了顏大校不要丟咱們宿舍的臉。”
    楚賀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銀行卡默哀，注意力全被他的後半句話牽引住：“顏大校？”
    “是啊，顏簡顏大校，咱全寢的偶像啊~”老二花癡起來和小女生沒有兩樣，楚賀默默捂住了額頭。
    救命。
    他在心中呐喊，但是沒有人聽到。
    講座預預定晚上七點開始，從下午四點開始禮堂門口就排起了隊。現場派票的工作人員還沒有到場，隊伍卻已經排出幾十米長。楚賀宿舍四人在四點一刻到了禮堂門口，一望那比中午食堂窗口前還長的隊伍，紛紛慶幸自己決策英明。
    一溜四個人，三個西裝男人手一袋麵包，一杯飲料，悠悠然站到了隊伍末尾。楚賀雙手插著褲袋，踢著人字拖走過，拍了拍老二的肩：“哥們，我去吃個晚飯，幫忙先占個位。”
    老二正準備拒絕，老大已經一臉正經地點頭道：“走你的，放心吧。”
    於是楚賀放心地一頓飯吃到了六點半。
    再回首，已是人山人海。
    楚賀出門除了張校園卡啥也沒帶，借著昏黃的路燈，眯著眼從隊末開始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快要拿到票的三人。
    “唉，來遲了，沒座位，隻能站著聽。”老二看著站票一臉惋惜。
    “這有啥，你看後邊兒，再過個百來號人，連門口都沒得站了。”檢票員低頭打孔，不在意道。
    楚賀撇撇嘴，心道，公務員就是拽啊。
    老二進場前還緊張地抓住老三和楚賀，扯著自己的小西裝問有沒有哪兒起了褶子。老大一臉正氣地掏出手機，對著前置攝像頭梳理他那幾搓卷發。
    衣冠禽獸們忙著“會見”夢中情人，也不想想禮堂能容納近千人，一場講座而已，那個人哪裏又能注意到幾個普通學生呢？
    事實上楚賀的想法沒有錯。
    盡管禽獸們一再以丟臉為由和短袖人字拖的楚賀拉開二十公分的距離，但是不論穿成了個什麼樣，台上的那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
    全場的眼光都集中在那張平凡，甚至有些呆板的臉上。
    平心而論，顏簡不是一個優秀的演講者。他的語調就和他的臉一樣，沒有起伏，平淡有如白開水。可是禁不住人家的演講詞就是有料，人家的科研成果就是擺在那兒，一場結束，滿座掌聲。
    楚賀眼尖地看到老二那個花癡還動了動嘴，似乎在喊——顏簡我愛你？
    救命。
    這貨和我們不是一夥的。這貨和我們不是一夥的。這貨和我們不是一夥的。重要的事情要重複三遍。
    摸著胳膊想著禮堂的空調未免開得太冷了，楚賀還是舍不得放下依舊捂著耳朵的一隻手。
    掌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台上穿著短裙的妹子估摸著也被冷風吹得抖成了朵花的時候，這群平日裏嚷著“老子最憐香惜玉”的家夥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了手。
    主持人緊了緊嗓子，聲音還有些顫抖：“感謝顏大校為我們帶來的精彩的演講。現在進入現場提問環節。顏大校的工作安排很緊張，我們隻有二十分鍾的時間，大家抓緊哦~”
    台上的人點了點頭，平視著前方，坐姿依舊挺拔，像一個嚴守紀律的普通士兵。他的軍裝沒有掛著標誌軍銜的肩章，但是全校都知道他很年輕，對於一個大校來說，有些太年輕了。
    剛進校的校史教育中，老師帶著三分驕傲重複了數次，顏簡顏大校是他們的校友。嚴格的說，是他們的師兄。大八屆的師兄，他們進校那年，顏簡正式進入軍隊係統。
    深綠色的軍裝罩在他的身上，有些呆板，不知變通。
    談不上什麼壓迫感，更不用提什麼上位者的威嚴。
    然而全場鴉雀無聲。
    隻有懸浮在舞台正中的光幕上，幾個隔幾秒閃爍一次的大字提醒著場下的人們，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
    黑色的字，像一隻隻眼睛，高高在上，俯視著台下的芸芸眾生。
    “新世紀生命科學研究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