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的汽車站並不繁忙，人潮也不擁擠，緩慢的節奏中有著人們對生活的敬畏。
    初堯並沒有進汽車站，而是隨意找了一個小攤位的公用電話，撥通了熟記心裏的那串號碼。
    那人很快接了，初堯告訴他，在汽車站的大廳門前等他。
    ……
    兩人坐在汽車站旁邊的快餐店裏，男人那身看起來有些昂貴的西裝打扮與這裏著實不太符，但是體麵的動作並沒有很突兀，竟也有種隨遇而安的灑脫。
    “景蔓她，你母親不會改變心意了吧？”男人喝著冰果汁看了看四周，語氣卻是肯定的，他並沒有抱什麼希望，這句話說著就是開玩笑。
    初堯微笑，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的意思，“您為什麼非要得到我母親的同意呢？”
    男人聳聳肩，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如果可以我也不打算通知你母親，畢竟她當年也沒有說一聲就帶走了我哥不是嗎？”
    初堯皺眉，眼睛盯著語態別扭的男人。
    “不過，骨灰的存放證明和公墓的使用權證件都需要轉接，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利可以私自拿走。”男人一臉無奈的解釋。
    “你為什麼非要拿走我父親的骨灰。”初堯問。
    男人哼笑，一副沒必要說的態度。
    “我可以給你，”初堯放在桌下的手攥了攥，眼睛看向男人，“不過，你要說服我。”
    “哦？”男人眼裏有些光亮，又轉而疑問，“你手裏有這兩樣東西嗎？”
    初堯並不說話，但是眼神卻有些默認。
    看著少年自信的樣子，男人有些遲疑，“說服你啊。”
    “錢的話給一些就好了，不過，更讓我心動的是關於父親和母親當年的事。”初堯緩下表情，等待著男人接下來的話。
    “……”男人身體靠向椅子，低頭喃喃，“你那眼神和你媽還真像。”
    初堯收回眼神，低頭看向手裏的杯子，橙黃色的果汁晃來晃去，說不上的眩暈。他知道，接下來聽到的，將會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
    幾分鍾的安靜，初堯並沒有打破，他知道，這個中年男人動搖了。
    ……
    “你母親啊，如果沒有帶走我哥的話，客觀來說她還真是個漂亮又能幹的女人。”男人感歎著，不像說謊，“當年我哥讀醫大的時候成績很好，人溫柔又有風度，追他的女孩子從來不缺，不過，他偏偏看上了在學校廚房打工的女生，那個除了臉和身材就什麼都沒有的景蔓。“
    初堯凝眉，他忍著怒氣聽著。
    “我家怎麼說也是醫學世家，雖說不上什麼大富大貴，卻也是有名的家族，怎麼可能任由我哥找那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女人呢。”男人看了看表情有些怒意的少年，並無意減緩自己口中的措辭，他雙手交疊，銳利的雙眼看著麵前的少年，“說也奇怪，越是不被允許的事，我哥偏偏就越是去做。那女人高傲的很啊，既沒什麼文憑也沒什麼高雅可言，怎麼就把我哥迷得神魂顛倒了呢？”
    男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笑笑，“那時候我低哥一年級，本來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跟著我哥一起吃飯，順便聊聊科目。但每次！每次我哥都點那女人的窗口，說真的，我都吃膩了，我哥他還吃的一臉幸福。”
    男人搖搖頭，一臉的不理解，像講著一部讓人印象深刻的電影般情緒百變，“原本也不知道我哥他是看上那女人了，後來在一次晚自習後，看到我哥和那女人抱在一起，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早就好上了啊。”
    初堯隨著男人講的事情一點點的融入裏麵，腦裏想象著當年母親和父親的相識場麵和兩情相悅的欣喜。
    “不過，作為初家人，我怎麼能視若無睹呢？那之後我就告訴了家裏，父親早逝，獨自撫養我們長大的母親當然不會同意，一心把哥哥當接班人培養的母親除了生氣就是生氣，氣的她呀，心髒病差點犯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初堯接話。
    男人雙手搭上桌案，“就算我不說，母親也早晚會知道，那時候後果就更難收拾。”
    初堯不語了，發生過的事情，再怎麼糾結，也於事無補。
    男人看初堯沒什麼後續，語氣突然有些氣悶，“本來事情可以順利解決的，媽以為哥和那女人分手了，可大學畢業那天，我哥竟然違背了媽的意願，一意孤行的和那女人私奔了！”
    初堯抬頭，對上那雙充滿不解的眼睛。
    “當然了，錢他是一分都拿不走，隻帶了身份證和畢業證書。可就那麼落魄的情況下，一直堅信他們會被生活弄的焦頭爛額的母親，竟沒有等到哥他回來求她原諒的一天。”男人無奈的笑笑。“等到的卻是我哥死掉的消息！”
    大眼哀傷，初堯默默的低著頭。
    如果這人知道害死父親的人是他的話，會說什麼呢？
    “不過離開後的幾年，我哥主動和我聯係了，他讓我對母親隱瞞，我當時竟然也聽了，借了一筆錢給他，他說要去美國讀研發展。我以為他和那女人分手了，還很高興，可他卻告訴我，他有了兩個孩子，還是雙胞胎。”男人舔了舔發幹的唇，眼裏閃著難過，“我覺得哥他變了，他並沒有像母親說的那樣在街上乞討，也沒有被那女人玩弄，就算跟我借錢也是想要完成多年來的心願。“
    是了，這就是為什麼從他懂事以後就發現母親和父親莫名的會給一張卡裏打錢，原來是跟這人借的經費，這麼多年了，依然在獨自奮戰的母親，還完了嗎？
    “說實話，我挺高興的，至少我哥他很幸福，但是他這樣義無反顧的背棄養育他長大的母親，不愧疚嗎？”男人扶額，似乎在掩蓋泛紅的眼眶。
    “……”初堯啟唇卻發不出聲音。
    “跟那女人在一起，除了捉襟見肘的生活，還能得到什麼呢？最後，最後竟然還早逝了！”男人語氣哽咽，咬緊的牙齒咯咯作響。
    初堯心酸，他突然覺得命運如此殘酷。
    是誰的錯呢？
    能是誰的錯？
    是父親和母親嗎？不是，他們隻是相愛了，隻是想要組建一個家庭相許一生，隻是想要完成夢想讓彼此生活的更好而已。
    那麼是父親的媽媽嗎？不是，她隻是想要自己的兒子走更好的路，追求更高遠的人生，那顆時刻懸掛兒子的慈母之心誰能指責呢？
    可是，母親就是選了不同世界的父親，而父親就是背棄了養育自己的母親選擇了艱辛道路，而那位稱之為‘奶奶’的人，不也是不顧孩子的意願硬生生的阻礙了他們的愛情嗎？
    所以，是誰的錯，是誰讓他們背負了如此多的憤恨和愧疚呢。
    無從說起。
    而如今，‘奶奶’又要取回背棄自己的兒子骨灰，如果是無法原諒為何又如此執著呢？恐怕的是，從一開始，您就無法恨自己的兒子吧？也許多少次您老都想妥協的吧？那可憐的自尊心作祟啊！
    ……
    “父親他，確實失去了很多，但是相對的他有了我和姐姐，還有愛他一輩子的妻子。”初堯輕聲，“或許，不，是一定，父親他一直愧疚著，對於自己的自私選擇，可是，他不會後悔。”
    男人猛然抬頭，對上少年堅定的眸。
    “非常感謝您給我講了這麼多，我會心存感激的記得，“初堯眼神真摯，又問“我能問您個問題嗎？”
    男人疑惑了一下。
    “您已經成家了吧？”初堯問。
    “你說呢？都這把年紀了。”男人反笑，搞不清楚為什麼會聽到這樣的疑問。
    初堯看了看男人什麼都沒戴的無名指，“您知道嗎？就算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母親也從來沒有摘下過父親送給他的銀戒子。”
    是的，不是金的，就是一個暗淡了磨舊了的銀戒子，那是父親得到的第一份薪水，買給母親的結婚戒子。
    “……”男人微怔，聰明如他，怎會想不到他話裏的意思，那明明就是在告訴他，現在的他走了哥哥放棄的那條路卻收獲不了哥哥那份充滿心底的幸福。
    “幸福與否，選擇與否，都是父親他自己的感受和決定，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又何苦再來拆散他們呢？”初堯的語氣更像似勸解。
    “……”男人揉了揉太陽穴，無奈的說出了實情，“是你的‘奶奶’要求接回骨灰的。”
    初堯驚訝，原來如此。
    所謂的‘奶奶’啊。
    ……
    靜坐了一會兒，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久到男人覺的別扭的時候，初堯才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來，“麻煩您轉告她老人家一句話，父親的骨灰會一直埋在我們出生的那個小鎮，如果她想念兒子和孫女，就騰出時間去看一看吧。至於當年他們的離開，我在這裏替父親母親說聲‘對不起’。事已至此，請她老人家寬心。”初堯九十度的行禮，不卑不亢，抬頭，“我覺得，就算再有一次，父親和母親依然不會後悔他們選擇的路。”
    是啊，他和姐姐不就是父親母親愛的證明嗎？
    那無比疼愛家人的父親放棄了‘那邊的家人’，放棄了美好的未來，寧願背負不孝的罪名都要和母親廝守；母親呢？在最美麗的幾年空守著父親給的家，默默的支持著父親，就算現在，也從未遺棄過手上那不值錢的戒子。
    所以，如此相愛的兩個人，怎會後悔當初的選擇呢？
    縱使他們吃盡了苦頭。
    或許他們也曾相擁而泣著問老天，‘為何我們的愛情和親情不能兼得？’
    ……
    男人站起身，收回驚訝的眼神，看著纖瘦的少年，“這麼說，我並沒有說服你，你也不會將證件交給我咯？”
    初堯挎上背包，花骨朵般的唇瓣上挑，“我什麼時候說我有那些東西了？那可是我媽的寶貝啊，我又怎麼能隨意拿走？你說呢，二叔。”
    清脆的少年聲音清晰回蕩，如水滴般敲落在男人的心上。
    看著少年輕快的腳步離去，他如被抽走了力氣般坐回椅子上。
    ‘二叔。’
    “嗬嗬……”男人笑，然後抑製不住，“哈，哈哈哈哈……”
    哥呀，你的兒子可真是精明的很，我可是輸的心服口服。
    看了看自己無名指上空空的位置，的確被那孩子猜中了，在外人看來如此不可挑剔的家庭，賢惠的妻子，聰明的兒子，可這被母親賦予的一切，竟讓他找不到關於幸福的任何影子，曾幾何時，在那些青蔥歲月年代留在他心底的悸動戀愛，早已忘卻蹤影。
    那個叫初堯的侄子，竟讓他如此挫敗。
    年邁的母親啊，您的這個陌生的‘孫子’，可比哥哥會說話多了，看看那些寬慰您的話，您聽了之後會做何感想呢？
    是不是會後悔當初如此拆散他們？是不是會願意放下您的自尊心去那個偏遠的小鎮看看您的兒子，和從未見過麵的孫女呢？
    您會哭吧？那些叨擾了您多少個夜晚的心結，會解開吧？
    母親。
    哥他，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幸福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