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終之弈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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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蘭進屋就見羹湯潑灑,好好的盅變成碎片,罪魁禍首站在原地,目光從窗台移到他臉上,好似弄得滿地狼籍的人是他!
從不知道收拾屋子,糟蹋起來倒是好手,用個早膳也生名堂。銀蘭心中著實來氣,瞅著狼籍冷冷問道:“怎麼回事?”
香逸雪大步上前,拿起靈牌遞過來,沉聲道:“你刻的?”
銀蘭狐疑道:“怎麼?”
香逸雪眼神波濤洶湧,似有山雨欲來之兆,語氣不善道:“誰讓你刻的?”
銀蘭瞅著地上羹湯,欲拿濕布擦拭,慍怒道:“不是說過了,梅師弟的指派!”
下一瞬,香逸雪揪住銀蘭,眼對眼、鼻對鼻,厲聲道:“龍魂祠並無她,你把話講清楚,誰讓你刻她了?!”
銀蘭沉下臉子,冷若冰霜道:“放手!”
香逸雪深知他脾氣,吃軟不吃硬的主,這會子武功恢複,自是受不得委屈,少不得按捺性子,依他所言乖乖放手。
屋內沉寂半晌,才聽銀蘭的聲音,似在壓抑怒火,一字一頓道:“這一樽是我疏忽,不小心刻錯了字,又被人退了回來!”
龍魂祠數百靈牌,族內送來花名冊,讓銀蘭照冊篆刻。
許是當時看花眼,這一樽出了問題,名冊上查無此人,清點時便被退回。銀蘭還未及處理,便被香逸雪醒來看見。
香逸雪此刻冷靜下來,將近日種種捋思一遍,心道隻怕不是疏漏,而是有人故意安排,讓銀蘭誤刻這樽靈牌!
銀蘭冷覷道:“聽明白了?那換我來問你,她就是你提過的月執事?”
香逸雪從思緒中回神,複雜眼神打量著他,這一刻是該追究這些的時候嗎?!
銀蘭見他默認,怒氣陡升,冷笑道:“我說你脾氣何來,原來是為了故人!”
香逸雪定定瞅他一眼,不置一詞掀簾而去,片刻又拿掃帚回來,目光瞅著一地羹湯,似在考量怎麼下手,叮囑道:“最近要小心些,別仗著武藝高,就掉以輕心了!”
銀蘭皺了眉頭,又聽他淡淡說道:“我知道你對我有怨,無法原諒那些事,就如你所言鏡子破了,再怎麼補裂痕仍在,但卻一樣能正衣冠。”
銀蘭冷眼覷他,鼻翼微微翕動,似在等他說完。
香逸雪抬頭看他,嘴角勾起笑意,淡淡道:“放心,我不會離開了,說好以後生死同路,任誰都不能分開我們!”
“笑話,我有何不放心?”銀蘭浮起冷笑,反唇相譏道:“不過一麵破鏡子,誰稀罕?!”
“我不放心,是我死纏著你,三番五次擄你回來!”香逸雪笑了一下,語氣落寞道:“落到這般田地,身邊也唯有你,能夠依靠冀望!”
銀蘭聽他這般告饒,不明意味笑了一下,還當他如以前好哄?說些軟話就不計較?!
哀兵之計不奏效,香逸雪唯有苦笑,正欲收拾狼籍,又聽銀蘭喝道:“別動!”
香逸雪不明所以,銀蘭奪去掃帚,換了濕布進來,利索擦拭地麵,冷聲道:“等你一掃帚過去,屋裏也不用落腳,早黏糊得一地了!”
香逸雪無措讓開,一旁訕訕陪著。
銀蘭懶得理他,邊擦拭邊問道:“你不是還有事?”
六司議事之後,香逸雪剛回署房,冷羨抱著一疊賬簿,進來後關上了門,正色道:“跟蹤我的,應是你的枕邊人!”
從盛羅城回來,有人跟蹤冷羨,香逸雪怕有意外,便讓離尋做其副手,意在保護冷羨的安全。
當初,讓林仙尋死劫連環的幕後黑手,藏匿龍城勢力尚未揪出,也不知其與龍族守舊派的關聯,所以司中變革悄然進行,甚至連梅風都不知情。
“不可能,若是他,你察覺不了!”香逸雪愕然片刻,斷然否定道:“何況,依他敢當的性子,當場便會承認!”
冷羨挑起眉頭,停頓片刻道:“但他也沒否認,你就沒想過他……為何肯跟你回來?”
香逸雪篤定道:“他不是那種人!”
冷羨打聲哈嗬,直起腰杆道:“此事你知情就行,另外是離尋的事,我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香逸雪皺眉道:“離尋不比舅舅難處,你能跟舅舅相處融洽,為何不能跟他配合默契?!”
冷羨啞然失笑,乜眼道:“你拿他跟先生作比較?你也不看他什麼豬腦?讓他去城頭敲鍾,還怕給銅鍾添堵!”
香逸雪苦笑道:“我知曉他不善應變,做事呆板性子固執,幾次出岔拖累了你,但這是族裏的安排,畢竟無法再回龍騎,總要給他一些照顧!”
兩年前,尉長離尋護送商隊遭遇馬賊,當時斬殺一名賊首,事後遭到馬賊圍堵。等龍城救兵趕到時,他被馬賊潑油焚燒,後經救治保住一命,但卻跛足麵目全非。
未過門的妻子荷嫣,在他傷時一直照顧,後來依約與他成親,曾被傳為龍族佳話。
可惜好景不常,荷嫣心生悔意,日日以淚洗麵,甚至以命要挾,眾人勸說無效,離尋隻得忍痛休妻。
許是沒有子嗣,妻子走得決絕,讓離尋深受打擊,性情也越發孤僻。若是認定之事,便不聽旁人勸,把冷羨氣得跳腳!
冷羨譏誚道:“這是市易司,不是念慈堂!”
香逸雪敷衍道:“上次我也這麼說,但族裏堅持如此,我有什麼法子?!”
冷羨火冒三丈道:“你推不掉就塞給我?!我除了幫你做小二,還要看顧一個殘廢?!”
香逸雪搖頭道:“讓你少抱怨幾句,就似拿刀割你肉,吃虧一些又如何?!左右都是同僚,何必斤斤計較?!”
“你拿人家當傻瓜看顧,殊不知人家拿你當傻瓜!”冷羨抱起胳膊,乜眼透著輕蔑,話中有話道:“更何況是真金白銀,像他這般不知輕重,遲早會鬧出幺蛾子!”
香逸雪嘖嘖幾聲,絲毫不被糊弄,取笑道:“少框我,明明是你容不得他,故意刁難處處擠兌,還倒打一耙說他使壞!”
冷羨拉臉道:“遲早要出事,這話我撂下了,你且等著瞧吧!”
“我說你這性子,唯恐天下不亂,就不能給我改改?!”香逸雪扔了一遝簿子給冷羨,讓他把走貨單子核對一遍,笑罵道:“我說,你自己任性就算了,別帶著舅舅一起瘋。他要什麼就給什麼,這會子是一苑芍藥,明個要一苑鬼嬰玫瑰,難不成你還去找鬼嬰?!”
冷羨臉色微變,隨即瞪眼道:“少岔話頭,弄個殘廢過來,你說他能做什麼?”
香逸雪半似逗弄,半似堵他道:“冷執事指桑罵槐,我這殘廢能幹什麼?”
冷羨被他噎到,當下氣得要命,口不擇言道:“難怪你舍不得讓他離開,原來離尋是麵鏡子,照出大人自己了吧?!”
“咦,本司長乃是傳奇人物,族人眼中的大英雄,身殘誌堅的風雅名士,別人都在仰視我,追隨我的腳步前進……”香逸雪歪著頭,笑眯眯看他,調侃道:“冷執事,山頭雖然高些,但好在你也有腳。”
冷羨瞅著他的額頭,傷口已經結痂,頷首道:“是是是,大人說啥就是啥,反正耍嘴皮,傷口不會痛!”
“難怪他踹我下床,原來有小鬼偷窺。”香逸雪呼哧一樂,商函拍他頭上,唾罵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扣你幾個月的工錢,才能彌補我昨夜的損失?!”
冷羨愕然一瞬,破口大罵道:“你自己辦不成事,還賴到別人頭上?也太下作了吧?”
香逸雪笑眯眯看他,話中有話道:“是呀,你辦砸的事,都賴到離尋頭上,也太下作了吧?!”
冷羨似吃一驚表情尷尬,香司長睜隻眼閉隻眼,但對情況一清二楚,想糊弄他絕非易事。
香逸雪笑道:“積德行善,長命百歲!”
冷羨瞪眼道:“少唬我!”
香逸雪逗弄道:“還真不唬你,我看他心冷手狠,不是肯吃悶虧的人。你又打不過他,還是少去招惹,小心他廢了你!”
冷羨沉臉道:“他敢,真那麼能耐,怎會被自己的女人休掉?!”
門口傳來響動,打斷冷羨的話!
離尋拿著賬冊聽得清楚,一張臉因憤恨而扭曲,陰沉眼神讓人心生寒意。
冷羨頓時膽怯起來,跟香逸雪打去眼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香逸雪倒似沒事人,叫他進來問起正事。離尋遞上賬簿一聲不吭,似是故意不答對方問話。
香逸雪見他不答也不勉強,隻是交代盤點所有渡頭,且把東、西兩岸列在最後方便查看。
交代完了事情,離尋仍不離開。香逸雪隻當沒瞅見,兀自做自己的事。
最終,離尋沉不住氣,憤恨道:“冷羨……”
香逸雪瞟著賬本,心裏盤算什麼,漫不經心道:“你才進司也沒多久,不曉得冷羨這張嘴,左鄰右舍都得罪過,你甭跟他一般計較!”
離尋楞了半晌,又忍不住道:“不止他!”
香逸雪頭也不抬道:“年輕人心眼放寬,總在意閑言碎語,以後的路怎麼走?!”
離尋聞言失望離去,臉色卻更加陰暗,司長這是偏袒冷羨,對他遭遇視而不見。
稍晚,祀部小吏拿來祠堂名冊,說當時交給銀蘭的便是這本。點卯時多一樽,隨即核實名冊,發現查無此女。
日頭已經下沉,司裏開始掌燈,香逸雪喊了雁忌,卻見下屬沛元進來,這才想起今晚換人當值。
香逸雪交代幾句,關上司房之門,一頁頁翻看名冊。
名中帶‘月’甚少,分散不同張頁,且都男人名字,跟女子搭不上邊,銀蘭怎會刻出月兒的靈牌?!
若那晚出現的歌聲和白衣女子隻是幻覺,那麼窗上幡紙、晃動秋千、月兒靈牌又該作何解釋?!
香逸雪隻覺陷入迷霧,思緒越發紛雜難理,從三嫂被冷箭射中的那一幕,到離尋憤然離去的背影,但想得更多的還是銀蘭的推拒和冷臉!
銀蘭為何跟蹤冷羨?從盛羅城回到龍族,一路上的盤算計劃,從未刻意隱瞞過他。
要說銀蘭背叛,似乎絕無可能;要說銀蘭愛他,又似不複以往;便如銀蘭自己所言,待他之心猶如裂鏡,始終無法修複如初。
香逸雪歎了口氣,又想起離尋的發妻,荷嫣想要離開離尋,卻被族親輪流苦勸,且不論女子從一而終的操守,離尋亦算族內英雄,怎能不顧道義拋棄夫君?!
荷嫣曾經譏誚,不用隨他一生,所以慷慨陳詞,輕而易舉之事。這話聽得香逸雪啞然,回頭便勸離尋放手。
離尋不是榆木疙瘩,自己應能想得明白,從一個鐵心想要離開的女人身上,還指望能夠得到什麼慰藉?!
送水的梆聲響起,才讓香逸雪回過神,這才驚覺亥時已過。
外屋亮著燈火,沛元去打開水。
香逸雪掩了房門,剛剛走下台階,餘光掃到異常。
廊下掛著一縷黑發,被風吹拂好似路標,指向通往假山的小徑。
香逸雪頓生警覺,一邊喊著沛元,一邊搜尋而去!
越往小徑深處,花枝越是層疊,一隻貓頭鷹噗嗤嗤飛過,雖不似在溫泉山莊看到的那隻長耳,倒是讓香逸雪本能想到齊畫珂!
來不及思慮,就見遠處螢火,幽幽暗暗詭秘非常。
香逸雪慢慢走到近前,仰頭看著眼前情景,按捺不住內心震驚。
三丈來高的假山,狹長漆黑的輪廓,酷似龍魂祠的靈位,其上螢火組成六字:烈女月兒之位!
一聲驚呼傳來,似是沛元的聲音。
香逸雪尋聲而去,就見沛元暈倒階下,脖後紮著一枚飛針,銅壺子摔得變形,半身已被開水燙傷。
等把沛元安置妥當,香逸雪再去現場察看,驚奇發現螢火消失,假山隻剩黑黝輪廓,連同廊下那縷黑發!
少頃,蝶夫人來到司裏,詢問今晚發生之事,倒讓香逸雪頗感意外。蝶夫人來得這般迅捷,莫非一早留意司裏動靜?!
聽到月兒的名字,蝶夫人臉色一沉,也難怪香逸雪隱瞞至今,當初紫鳶的不少行徑,都端不上台麵,特別是與風月家族的那些事!
待等香逸雪敘述完畢,蝶夫人沾墨依次寫下:密語傳音、天窗鬼燈、蠐神玄絲、名冊掉包、螢蛾之粉,麵無表情道:“對方排布不算縝密,某些倒像倉促而為,要是紫鳶能做得更好!”
蝶夫人寫得太過順當,倒讓香逸雪心生狐疑,裝作看字低頭暗忖,莫非她已掌握一些內情?!
蝶夫人道:“除了找齊這些東西,還需一個隨意進出左苑、接近少主又不被懷疑的人!”
香逸雪聽懂意思,開門見山道:“你懷疑師兄?”
蝶夫人道:“你身邊除了他,還有誰知此事?!”
香逸雪道:“你、葉影、南宮鬱和當年參與行動還活著的人!”
“那你應當清楚,以我等現今身份,隻希望掩埋過去。這非光彩之事,亦損紫鳶盛譽。”蝶夫人不溫不火,慢條斯理道:“歌聲可以密語傳音,女鬼可以天窗鬼燈,秋千可以玄絲操縱、名冊可以事先掉包,假山可以塗抹蛾粉,這些都能刻意安排,但關鍵還是躲在暗處的人,亦是今夜對沛元下手之人!”
香逸雪失笑道:“他要下手,何須暗器?”
蝶夫人反問道:“也許是障眼法,又或許有同黨!”
香逸雪搖頭道:“他非是這種人,做不來這些事!”
蝶夫人淡淡道:“人都會變!”
香逸雪不禁搖頭,若有所指道:“你自己不就沒變?仍是一副對事不對人的麵孔,莫非策師都得不近人情?我看老伯就不似你這般!”
蝶夫人挑眉道:“別急著討人情,話都還沒聽完呢!”
香逸雪笑道:“笑話,我討什麼人情,不過是個司長而已,本就沒想長居於此,師兄巴不得我早些卸任!”
蝶夫人莞爾一笑,不鹹不淡道:“也是,少主已非首領,這回倒是失去掣肘!”
香逸雪勾起嘴角,眼神含笑道:“司長誰都能任,我會帶師兄離開,把蘭之都遊曆一番,再找處好地方,過以前那種舒心日子!”
蝶夫人抬起眼皮,眼睛逡巡道:“少主可知曉一周前,緋翼僅帶兩名護衛,來到兩百裏外的林場,簡陋之所逗留兩日,幾乎沒有踏出小院,似是一直等待某人,看樣子是背人行徑。”
“師兄去林場見過他?!”最近司裏盤點清算,香逸雪知道那家林場,談過幾筆木料生意,狐疑道:“緋翼不過逗留兩日,消息都被你們知悉,看來林場藏有眼線!”
蝶夫人眯起杏眼,半晌才道:“隻在意此?”
香逸雪笑道:“師兄不會背叛!”
蝶夫人狐疑道:“何來自信?!”
香逸雪笑道:“說不出來,就是知曉!”
蝶夫人靜默半晌,才又繼續說道:“第二日午時銀公子露麵,場主親自為其引路,兩名護衛守在院口,聽不到談話的內容,隻知銀公子酉時離開,緋翼跟著離開林場,往盛羅城的方向而去!”
香逸雪不動聲色道:“他未曾提起,權當不知吧!”
蝶夫人不再多言,走前瞟他一眼,別有深意的眼神;隻要是人都會去想,倆人會麵三個時辰,在屋內究竟做什麼?!
臨時找不到人值夜,香逸雪讓人送個口信,自己留在司裏過夜。沛元活計沒有做完,一時想不到人接手,索性自己攬了過來,一本一本翻看核對。
待到雞鳴時分,香逸雪揉著太陽穴,離尋交來的賬本,簡直亂成一鍋粥,難怪沛元幾次抱怨,離尋這邊總出問題。
連最簡單的事都做不來,香逸雪耐心用盡提筆上書,言辭強硬語氣堅決,曆數離尋種種不是,無法勝任執事之位,請求族裏將其調走,免得日後惹出紕漏。
上書寫好擱在桌上,去族裏時順便帶上,這回非要梅風照辦!
香逸雪等冷羨上工,叫他找人重新立冊,三日之內必須完成,離尋那邊不再派活,要他準備收拾走人。
冷羨忍不住嘲諷,早就說過那句話,留著離尋隻是麻煩。香逸雪懶得廢話,趕他出去幹活,自個先回左苑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