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鳶之戰 第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72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淚冬兒似懂非懂,想了一會又道:“車夫已被滅口,現在要怎麼辦?”
香逸雪淡淡道:“我會叫張掌櫃去衙門報案,就說送我們從墨香坊出來,車夫和馬車都不見了!”
淚冬兒奇道:“為何不說他們殺人?”
香逸雪笑道:“你指望六扇門幫你?”
淚冬兒低頭不語。
香逸雪抬起眼皮,不明所以道:“怎麼?”
淚冬兒悶悶不樂,似受委屈道:“京城不是好地方,人也不友善,我不想呆這兒了!”
香逸雪笑道:“玩膩了?”
淚冬兒抬起頭,水銀珠子般的眼睛,瞅著香逸雪似有話說。香逸雪避開她的眼神,笑道:“你實在不想待了,我讓人送你回去!”
“香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淚冬兒站在身後,終於鼓起勇氣,把話挑明了道:“我去過香世山莊,見到那個女人了!”
香逸雪歎息一聲,斟酌用詞道:“冬兒,我與你爹結拜兄弟,待你如同自家親人,更何況我已經成親,斷不可能休妻再娶……”
淚冬兒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的眼睛道:“你騙人,我都打聽清楚了,你是迫於父命才納她為妾!”
迫於形勢又如何?娶了便是娶了,這是不爭的事實!香逸雪避開眼神,若有所指地道:“莊裏沒人告訴你,我尚有別的嗜好?”
淚冬兒固執道:“我不信!”
香逸雪啞然失笑。
為什麼他遇到的人都是這樣固執,人道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但不管他們如何聽如何見,最後都是一句不相信,他又能拿他們怎麼辦呢?!
淚冬兒鼓起勇氣道:“我是聽到江湖傳言,才去香世山莊找你!”
淚十三的事情早就傳遍江湖,但某些細節卻被訛傳,江湖人對淚大小姐為救情郎勇闖血教大牢、情郎也為救淚大小姐勇闖登天道的事津津樂道,香逸雪和淚冬兒已經成為江湖人眼中一對情比金堅、生死與共的情侶。
“你也知道那是江湖傳言,實際情況未必如此!”
“我不信那些傳言,我隻是願意等你……”
將淚冬兒送回房間,香逸雪兀自來到岸邊,望著河上落日餘暉,眼神卻是說不出的冷寂。
“香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想起她方才的話,香逸雪無聲笑了,他已經回不去了,從邁出蘭穀的那一步,就注定走上這條不歸路。
為何還要讓銀蘭苦等?在朝不保夕的當下,苦戀隻是增添負累。他早該狠心斷了這情,從計劃刺殺風月凝的那一刻,他就應該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
河麵上傳來梆子聲,不同以往的賣豆花船,那是紫鳶在京城的暗樁,已經知曉他遇襲之事。
香逸雪等船靠近了,擲去一隻弩箭,低聲道:“查下去!”
如果隻是商人之間的恐嚇,不會連那車夫都做掉,敢在京城這樣做的人不多!
那批鬥笠人裝束統一,配合老練出手迅捷,一擊不中全身而退,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眨眼之間消失無蹤,商人養不出這樣訓練有素的殺手!
與自己有過節或者是利益牽扯,且有能力在京城做這樣的事,也隻有慕容心和秋崇炸兩個人了。
慕容心想殺他無非是為繡苑過節,秋崇炸若想殺他就是利益之爭!
最近有個叫繆絕來的人想買下香家在京城的金銀銅鐵漆瓷六大作坊,據知情人透露這個繆絕來就是秋崇炸在外的私生子,香逸雪無意把作坊賣給此人,會不會因此惹動秋崇炸的殺機?
張掌櫃慌慌張張跑來了,好似客棧出了大事,老遠就喊道:“東家,快,快去前堂,來了一個潑皮無賴……”
一眨眼的功夫,香逸雪掠到跟前,扶著他和顏悅色道:“喘口氣,先別急……”
張掌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隻急著把他往外推,催促道:“您快去吧,再晚,要出人命了!”
客棧來了一個潑皮無賴,拿著一封書信和一隻撥浪鼓,非說香逸雪負了他的妹子和腹中孩子,那封書信和撥浪鼓便是香逸雪當年送給娘倆的信物。
這潑皮本是去香世山莊胡鬧,但連山莊大門都沒進得去,後來打聽到莊主來了京城,便不依不饒追到此地。
這一次他倒是學了個乖,在客棧通鋪睡了幾天,將香家在京城有幾間鋪子打聽一遍,今日便叫嚷著要見東家,說要分他一半產業才肯罷休!
淚冬兒在繡苑吃了虧,本就憋著一肚子氣,聽他這樣編派瞎話,一拳打得他鼻梁開花,等香逸雪趕到她已經停手了。
那無賴根本不經打,沒打兩拳就倒地上,滿臉是血哭爹喊娘,厭得淚冬兒不願再揍他,怕弄髒了自己的雙手!
香逸雪認不得那無賴,也沒去過無賴所說的村莊,更不會做那勾引村姑之事,當下便讓那無賴拿出書信比對筆跡。
那無賴本來氣勢洶洶,可一摸懷裏又傻眼了,方才一拳被淚冬兒打趴桌上,一壇酒都澆到他身上了,字跡變成一個個墨跡團,根本看不清寫了什麼話。
最重要的證據沒有了,那無賴頓時慌張起來,光憑一隻撥浪鼓如何講得清楚?!周圍看客都覺得他無理取鬧,說要捉他去官府挨板子,聽得他越發害怕起來!
香逸雪根本懶得計較,讓掌櫃拿了五兩銀,將這無賴打發走了。
淚冬兒更是不明白,對這種潑皮無賴,香逸雪怎麼還給他銀子,這不是助漲他為惡嗎?!香逸雪隻說她打傷了人,總要給人些湯藥費,餘下的就當回家盤纏。
並非每一個誤入歧途的人都能回頭,他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但那潑皮倒是不至於如此。
給對方一點施舍,不將其逼上絕路,既讓他得到教訓,又給他改過的機會,這樣才算教化成功。
倘若此人執意不改,把銀子揮霍殆盡後,又幹那敲詐的行當,遲早遇上厲害角色,那就是他咎由自取果報自受。
稍晚一點,老烏鴉捎來請柬,長明樓邀他一會。香逸雪隻覺疲憊推了那約,飯後早早上床歇息。
第二天早上,老烏鴉又派人過來,隻說昨個太晚不便打擾,今一大早特來告之香老板,與他私交甚好的言霏霏前日被秋府花轎接走就沒再回來。
長明樓的老板托人去秋府詢問,卻被對方警告莫要多管閑事,嚇得老板連官都不敢報了,此刻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香逸雪當即去了繆絕來的住所,想請他幫忙去秋府打聽,他若真是秋大人的私生子,這件事情應該能夠幫上忙。
在客廳等了許久,日頭都曬到庭前花草上,才看到睡眼惺忪的繆絕來,袍衫不整汲著拖鞋見客。
聽聞香逸雪的來意,繆絕來眼珠子轉動,把話題扯到作坊上麵,那意思是想救言霏霏,那就先談香家作坊之事。
香逸雪斷不會賣掉作坊,那是維持總舵開銷所需,當下假裝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隻與他閑扯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繆絕來聽出他話中敷衍,猜想此女對他不重要,能救則救不能則罷,頓時勁頭減了不少,臉上顯出不耐之色,不痛不癢聊了幾句,便推說身體不適送客!
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而且還耐不住性子,與那秋無怨真真不能比。香逸雪早年去洛陽經商,在尚文書苑見過秋無怨,那心竅絕非一般人能及。秋崇炸有這麼出色的長子,難怪不待見這個私生子,也沒讓他認祖歸宗的意思。
回到折桂客棧,香逸雪拿出夜行服,思慮一番又放回去,尚未打聽出言霏霏的生死下落,盲目溜進秋府搜救實屬不智。
秋崇炸也是二品官員,秋府森嚴怕不遜侯府,萬一救不出言霏霏,反而會把事情弄砸了,雙方撕破臉麵更難周全!
更何況以言霏霏現下愛慕虛榮的心性,隻怕寧死也不肯離開京城,從此過那隱姓埋名的貧家日子。
這事不能用江湖方式解決,隻能按照京城規矩,花銀子跟秋府下人打聽,等確定情況之後,再找人跟秋崇炸求情!
一連幾天香逸雪都在為言霏霏的事情奔走,打聽到言霏霏因故惹怒秋崇炸而受懲罰,人就被關在秋府外宅的柴房裏,想放她不過是秋崇炸一句話而已!
秋府外宅並沒森嚴守備,而柴房更是簡陋木門,言霏霏自己都能逃出來,但沒秋崇炸的赦言,借她十個膽都不敢逃。
木門雖小卻擋住京城,秋崇炸沒放出話,外邊豈有她的容身之所?!
就在這個檔口,紫鳶分舵的人捎來密信,那支弩箭的來曆追查到了,軍器監下轄的弩坊署,六年前用同樣木料和雁羽打造三十萬支弩箭。
這批箭完成後就被送到京畿箭倉,曆經六年早被分派殆盡,前前後後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根本就無從查起。
如此一來,不僅是秋崇炸和慕容心,就連擁有弓箭作坊,幫著弩坊署造箭的老烏鴉都有嫌疑。
這事暫且放一邊,對方上次沒得手,遲早還會來找他。
今早西域商人總算帶來他所要的石蛙,香逸雪便去找那墨藝坊的坊主錦江南,前日請過賠罪酒就算結成朋友,這次打探言言霏霏的消息也仰仗他幫忙,當然少不了白花花的銀子增加感情!
這次是拜托錦江南,以長明樓老板的名義,將那簍石蛙送去秋府,隻說交給秋府大公子就行,其它什麼話都不用多說!
錦江南雖是見過世麵之人,但對一簍活蹦亂跳的石蛙,還是要送去顯赫的秋府,著實還是感到費解和詫異。
雖說與大公子是舊識,不止一次登門拜訪,唯獨這次錦江南羞赧之極,特別是當那蛙叫之聲響徹客廳,秋府老管家問人哪來的蛙叫,眾人眼光都投向他腳邊竹簍時,錦江南那張老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他好歹也是聞名京城的墨藝坊老板,如今提這一簍石蛙上門,倒似那帶山貨上門的鄉巴佬!
與丟他的麵子相比,錦江南更想看到,大公子看見這簍石蛙的表情。
香老板也算狡猾之人,隻說大公子想要之物,別的話就不再多說,惹得他十分好奇,巴巴坐著等候大公子。
但天不如人所願,大公子派人傳話,今日不見改日回訪。
錦江南想了一下,還是央求老管家,幫他再去回稟一聲,就說錦江南帶石蛙來訪,懇請大公子賞臉一會。
老管家想他也算熟客,就賣他一回麵子,又讓人前去通傳。
不一會,大公子回話到了,石蛙留下客人請回,嗆得錦江南差點把一口茶全噴出來,敢情在大公子眼裏他還不如這簍石蛙!
想來是那石蛙起了作用,第二天中午一輛馬車經過折桂客棧,將一絲不掛的言霏霏扔到客棧門口。
等香逸雪聞訊趕來四周已經圍滿了人,有人認出她就是長明樓第一舞姬,言霏霏渾身赤裸神情驚恐,抱著胳膊蜷縮身子瑟瑟發顫,一雙眼瞪著企圖靠近她的香逸雪,與幾天前離開長明樓那個美目顧盼的女子判若兩人。
香逸雪褪下外袍,想蓋住她身子,手還沒碰到她,就見她驚恐跳起,一雙手拚命推拒,淒厲尖叫道:“別過來,別過來……”
香逸雪詫異道:“霏霏……”
言霏霏噗通跪下,叩頭如搗蒜,語無倫次道:“我不敢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香逸雪瞟到她腿根涔出鮮血,滴滴答答蜿蜒而下,當即將她抱進客棧,讓夥計趕緊請大夫。
言霏霏卻在拚命掙紮,踢打捶咬著抱她的男人,口中猶在高呼秋大人救我!
大夫來了,把脈後告訴香逸雪,此女腹中的孕種已夭,看情形是服過墮胎湯藥,所幸大人目前無事,但驚嚇過度神誌不清,先開幾帖滋補和安神的藥讓她服用。
難怪言霏霏想要一個名分,也難怪她自信能說服秋崇炸,原來是腹中已懷秋崇炸的骨肉。
這算盤打得極妙,嫁入香家誕下其子,背後有秋崇炸幫她撐腰,香家也不敢拿她怎麼樣。香逸雪有斷袖之癖,對女子並無興趣,這樣的人難有子嗣,將來產業都歸此子所有,這等好事秋崇炸何樂不為?
千算萬算算錯一點,那秋府是何等地位,秋崇炸也非缺錢之人,怎會允許她帶子嫁人?!甚至連讓她留下孩子的機會都不給!
據傳繆絕來的母親,當年也是京城才女,深得秋崇炸的寵愛,才讓她誕下私生子,但繆絕來的母親生前都沒踏進秋府大門,而繆絕來到現在也沒能認祖歸宗,隻能以私生子的身份混跡京城,與那秋府大公子根本就沒得比。
言霏霏隻是一名青樓女子,與繆絕來的母親又沒得比,秋崇炸又怎容得這樣的女人誕下子嗣?!
服了幾帖藥下去,言霏霏清醒一些,蜷著身子嚶嚶哭泣。她被人剝光衣服,大白天扔到街上,身心遭受奇恥大辱,腹中的孩子也沒了,京城已無容身之地,高樓廣廈眨眼傾倒,這要她如何接受現實?
淚冬兒本來厭惡她,但此刻見她慘狀,又覺得於心不忍,轉而為她抱不平。
那秋府欺人太甚,不僅逼人墮胎,還將衣物扒光,扔街任人觀賞,簡直不拿言霏霏當人看待。
淚冬兒想去秋府質問,被張掌櫃和賬房先生給攔住了。光是繡苑就害得東家又陪銀子又陪禮,最近為救言霏霏又花了一大筆,如今香家一年不如一年,已到了田產賣盡的地步,而眼下難關還沒解除,每天隻有出項沒有進項,記得賬房先生心都在疼。
身為白虎堂的千金小姐,淚冬兒在她爹活著時就沒為銀子操煩過,而她爹死後就更不用操煩這種事情,白虎堂根據盟主授意定期送來撫恤銀兩,這筆銀子足夠淚冬兒過得逍遙自在。
此刻聽賬房先生一一報賬,張掌櫃又跟她各種訴苦,才知道撐持家業這般艱辛。
香逸雪素來大方,遇事不吝援手,自己卻是這般任性,累他花銀子又花心力,卻從未聽他抱怨過一句。
淚冬兒當下又愧又疼,暗自發誓收斂性子,絕不再給香逸雪添亂,想那秋崇炸也跑不到哪去,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此人。
有一件事倒是讓她十分氣餒,言霏霏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就抱著枕頭痛哭流涕,糊塗時就靠在香逸雪的肩頭,柔情蜜意喊他秋大人,拉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還讓他給腹中孩子起個名字。
香逸雪心性慈和,每每如此順她意思,任她依偎自己肩頭,輕聲細語跟她對話,看得一旁的淚冬兒心裏很不是滋味,但與一個瘋女又無法計較,隻得跑出去生半天悶氣,等想通了自己再回來。
有一日香逸雪不在,被老烏鴉約去談事,言霏霏又犯了糊塗,驚慌失措喊著秋大人,竟跑出自己的房間,在那人來人往的前堂哭鬧,任誰來勸說都沒有用。
等香逸雪趕回之時,言霏霏躲在櫃台後,抓著一隻撥浪鼓晃動,看見他來了傻傻一笑,把鼓送到香逸雪鼻子下,獻媚討好道:“秋大人,人皮鼓可貴了,您買來送給我好不好?”
那無賴拿了銀子就跑了,連那撥浪鼓都沒帶走,丟在櫃台犄角旮旯裏,此刻被言霏霏撿來玩耍,咕咚咕咚來回敲打,那聲音倒是異常清脆。
逗嬰兒的小玩意,怕她會觸景傷懷,香逸雪想拿走那鼓,但她卻死活不依,隻當寶貝攥在手裏,瘋言瘋語道:“人皮鼓,人皮鼓,撕掉臉上皮,閻王殿前舞……”
香逸雪帶她回房,看她喝下安神湯,又聽她說些糊話,到最後沉沉睡去,那鼓就擱在她的枕邊。
香逸雪出門就看到老烏鴉,方才匆匆忙忙被人叫回,那老烏鴉非要跟來看熱鬧。
這會子熱鬧看完了,老烏鴉把他拉到一邊,讓他趕緊找個地方把言霏霏送走,折桂客棧收留她等於惹禍上身,沒聽到她方才在大庭廣眾之下喊著秋大人嗎?!
秋府在京城是有頭有臉的大戶,豈容一個瘋婦在外麵胡說八道?!
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言霏霏在老家也無親人,香逸雪便找了城外一家尼姑庵,央求師太暫時收留言霏霏,待她神智清醒一些,京城諸事處理妥當,便來尼姑庵將其接走。
香逸雪也沒料到,就在他出城那晚,厄運再次降臨。
三更半夜一把大火,燒得天字號樓牆焦瓦裂,其他貴賓都安全逃離,隻將昔日長明樓第一舞姬言霏霏燒得身如焦炭麵目全非。
這火是從言霏霏房中燒起,等淚冬兒衝來救人之時,她已經變成一具燃燒屍體。
從現場殘留的壇子碎片來看,有人提著燈油溜進她的房間,將人打暈後又澆上燈油燒死。
這回不是去庵堂,而是去閻羅殿了,香逸雪將她葬在石湖附近,當初銀蘭便在這裏救了她,命運卻隻讓她多活五年,榮華富貴伴著屈辱磨難,倒頭來還是一座墳丘,兜兜轉轉又回原地,好似這裏才是她最終的歸宿!
當夜,香逸雪將義憤填膺的淚冬兒安撫回房,自己卻在屋裏換好夜行衣,吹熄燈火從天窗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