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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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身體越來越不好,五十六歲那年甚至咳血昏迷,把在場的我生生嚇出一眶眼淚,姑姑卻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診脈煎藥利落幹脆仿佛早有此意料。我忍不住,道出一個壓抑已久的問題:“姑姑,你是不是喜歡先生?”
畢竟悉心照拂十數年,若非情之所鍾,何人能至此?
姑姑看了我一眼,繼續煎藥,沉默了許久才悠悠然道:“曾經。”
我不死心,追問道:“現在就不喜歡?又為何相救,為何守護多年?”
“我一度以為他是個罄竹難書的惡人,最後卻明白隻有他才能佇立這人身旁。十四年前他將你聶叔交托與我,我豈能辜負。”
這句話,直到抱月半生之後遇見那位張三先生,我才終於解其意。
村子南麵的野地裏滿是荼蘼,每到花開之時先生總有一兩天罷課,靜靜坐在叢中冥想,如雪皎白更襯得他臉容清臒,仿若下一瞬便會羽化挾仙而去,留不住。
荼蘼開過便是曼珠沙華,滿山朱色竟不留一絲綠,先生卻不再理會,縱然行經也是微微沉了臉快步離開。
這兩日先生的氣色更不好了,精神大不如前,就連那雙令我迷戀的赤紅鳳眸亦不再光彩四溢,而脊背仍是挺得筆直。我很擔心,但又不知該說什麼,隻得攙了先生回別院去,走著走著,他竟從我的臂彎中抽離出來。
“我沒事。”即使是這樣的步速,先生也似是疲憊不堪,卻還硬撐著前行。
“先生,你不該這樣的。”凝望那依舊纖塵不染的白袍,我突然大聲說道:“先生,你該像書中所說,手執利戈長戟衛禦後土皇天,而非在這小山村裏燃到燈盡油枯。”說著說著眼淚簌簌掉下,我明明不想哭,可是偏偏控製不住。
先生溫柔地摸摸我的頭,眼神卻是空空如也,恍惚間心亦然。
“揚兒,你問過我是否江湖中人。江湖,太險,記住這句話,永遠不要踏足。你太通透,究竟不是好事。”先生定了定將魂靈聚回來,緩緩道。
何人曾說,江湖沒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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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韻別院落成二十年,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寒冬,朔風呼嘯刮得臉頰生痛,嗬氣所至亦成冰霧。紛紛灑灑的大雪落下,埋葬了先生不再溫暖的身軀。
這年,紅梅怒放格外妖嬈。
我沒有眼淚,也許哭不出,也許是欣慰。
先生頭七那夜,別院裏一派燈火通明,唯有燭光,卻無人,端木姑姑隻留下“勿念”二字。
一晃春去秋來,不過南柯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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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身體漸趨康複可以掌管家事,我平日又跟著先生讀了許多經典,自然而然接替教書一職,安心研學,從此再無江湖一念。
六日前一位張三先生來訪,眉目之間意氣風發,讓我刹那幻出先生還在的錯覺。
“此地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竟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去處。”張三先生掩袖低頭抿了一口苦丁茶,悠悠然歎道。
聽得此言,我含笑不語。
“可有一位蓋先生?人在何處?”
我垂眼沉默,先生半生縱橫天下,宿敵遍布六國,難免遭人惦記。
“那麼,端木姑娘呢?”大概是我沉吟太久,張三先生不待回答便提了另外一個人。
“端木姑姑住在琴韻別院,後來離開了。”
他似乎有點驚詫之色,急道:“何時?”
“……張三先生見笑,某記性不好了,左不過半世前後。”
他不再言語,隻閉目凝思,良久才睜眼朗聲笑道:“二十年,衛莊,蓋先生不曾相負。”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往外走,寬袍大袖衣袂揚揚,儼然一副出塵模樣。
“你可瞑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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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二星抗亡秦之令,助力諸子,胡亥怒而揮師八千圍楚,衛莊蓋聶至死不卻半步。八千竟折半,黃沙遍地丹,衛莊身死,蓋聶獨存,順水而去,再無蹤跡。自此雲夢猶在,世間鬼穀不見。
靜靜置下羊毫,張三先生臨去將整件事告知與我,本想記錄傳之於世,略加思量,還是手一揚把竹卷投進了火爐裏。
他們二人,不該再被打擾。
鏖戰正酣,衛莊忽而低聲私語,身邊的蓋聶一愣,瞬息之間衛莊尋得破綻一掌將他推入瀑流,隨即便是萬箭齊發,斷無活理。
衛莊深諳此戰必定有死無生,特意躬請神醫端木蓉在下遊等候。
蓋聶醒後,麵無表情不知是何情緒,隻淡淡道:“端木姑娘,勞煩你,我還有二十年的路要走。”
後山的荼蘼年年盛開,獨失仙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