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既定，衛莊蓋聶片刻不停，掉頭往斷崖急奔。
    到了那裏，又是一場惡戰，秦軍一波接一波，源源不斷，仿佛偌大帝國，士卒悉數聚於此處，要將他們困死。兩人疲憊至極，肩背相依，揮劍格擋，力道愈發增強，隻待對方陣法因衝擊而稍顯混亂的時機。
    鏖戰正酣，衛莊驀然回首，眉眼帶笑，在蓋聶耳邊低聲說道：“師哥，好好活下去，替我再過二十年安生日子。”
    一怔一愣之間，蓋聶左腰受了衛莊重重一掌，刹那身如紙鳶，飄飛數尺之遠，由崖上直墜而下。冰涼的河水淹沒頭頂之時，他抬頭，望見箭矢密布一方藍天，心中竟出奇平靜。
    師哥一定，好好過活。
    ——師哥，你已不是秦廷之上的謀臣侍衛，齊國破滅之後，天下既定，你盡可尋一處安靜水土歸去，可是你沒有。
    ——小莊還在，師哥怎能激流勇退？
    ——哈哈……看遍當今世界，堪當縱橫天下一說的，唯我二人矣；不過後浪推前浪，少年英雄輩出，師哥也該想想日後罷。
    素來神情寡淡的蓋聶微微笑了，啜飲一口碧螺春，慢悠悠地說道：“十七年前拜入鬼穀門下，十四年前出師，你我所擁有的，一直都是‘眼前’。未來之事，雖說可以謀算，但不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日後或許馬革裹屍，或許有幸卒老於途，那都是他們的人生。
    不可抗拒，不能更改的命與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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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蓮姐姐，蓋聶他……紅蓮姐姐？？”不知為何，我身邊竟已空無一人。
    天色漸晚，我沿著來路慢慢往回走，不時回頭四顧，希望會有喚我停步的聲音響起。可惜直至我踏進家門，她都沒有再出現，仿佛過去十二日，都不過是我的一場春秋大夢。
    族人竟在打包，來往穿梭，好不熱鬧。地麵上鋪著前夜開始晾曬的穀子，混亂熙攘之下，因眾人俱小心繞開，免遭踩踏，倒還安全。
    “這是……”今日古怪的事情太多，我一時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揚兒？揚兒！快過來！”母親隔著人群朝我招手。
    “母親，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們要搬家了？”明明住得好好的，怎地說搬就搬？
    “數日前你大哥隨父出行，碰見一位心地善良的女神醫，望聞問切之後得了續命藥方一副，回來煎煮服用，立有奇效。且下遊田美者甚卻無人居住，祖母思忖再三，決定舉族搬遷。”
    我半信半疑，但母親催促愈發急切，隻得上樓收拾細軟。
    族人匠工精良者不在少數，不出數周便已屋舍齊備，生活所需一應俱全，較之深山老林裏與世隔絕孤城獨坐的境況優勝許多。我雖鬱於紅蓮的離去，心裏難免戚戚，不過身處仙界，周遭青山懷抱綠水環繞，悲傷之感終究衝淡了。
    神醫名為端木蓉，正是那位受白鳳箭傷後轉由衛莊救活的女子，居處曰琴韻別院，在那裏我見到了蓋聶——真實存在的、手掌幹燥而溫暖的蓋聶。
    他卻自命為“流沙先生”。
    定居此地後，我漸漸察覺時日如梭飛逝，仿佛比以前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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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姑姑的琴韻別院在東邊，從我家走過去還得一炷香的腳程。這奇女子不苟言笑脾氣古怪性子冷得緊，年逾四十尚未婚配，散落村頭巷尾的族人卻很少議論，亦不知是何緣故。
    算起來，她定居於此，再到三月後救起那位流沙先生，至今也有七載了。
    流沙先生在我們學堂教書，已近知命之年，兩鬢風霜斑駁臉色略顯蒼白，而其人豐神俊朗眉目之間英氣勃發，背脊永遠挺得筆直，仿佛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和我們，終究是不同的。
    我很喜歡下了課就到別院去，看著端木姑姑搗鼓她的藥材銀針，纏著流沙先生給我講各種正史軼聞詩書禮樂法兵刑賞兼愛非攻。記得有次我好奇心起，問道：“先生，姑姑，你們是那些……行走江湖的人嗎？”
    先生淺淺一笑，摸了摸我的頭，反問道：“揚兒，何為江湖？”
    隨手揉亂自己的額發，我迷惘地搖搖頭：“不知道。”
    “江湖，江湖，江湖中人都以為自己撼得動天地驚得起鬼神，實則不過滄海一粟太倉一米，命盤該盡誰也逃不脫。”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太幽深太複雜，後來再回首時，我才意識到似乎先生一世的愛恨情仇，都融進了區區一個眼神中。
    撫須長太息，當我最終明白所有，無論是那看似冰冷而極為重情的姑姑，淡漠強大卻遍體鱗傷的先生，還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數千，早已消失無蹤，無處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