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料峭，寺院裏的娑羅樹上結滿了晶瑩剔透的冰霜，掛在枝頭搖搖欲墜。
    金玉拿著掃帚，把地下的枯枝落葉掃起來，他的動作很慢，一下一下的，似乎是在發呆。
    在這裏，他可以聽到大殿裏傳來的梵音詠誦，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像是從四麵八方的湧過來，似是一股潺潺流水，清澈又寧靜，沁入心脾。
    隻有聽到人才會了解，這是一種心靈的清洗。
    金玉不由得一陣失神，手下的動作也放慢，隻聽見清淨的梵音和幾下掃帚落地的聲音，一時之間，寂靜無比。
    “楓兒，你就當可憐可憐我，跟我回去吧……”
    一道悲戚夾帶著哭泣的女聲悠悠傳來，金玉一頓，他站在樹後，正好看著三師兄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個麵帶戚色的婦人。
    金玉認得她，那是三師兄的娘親。
    三師兄站定，臉上是沒有商量的餘地“我說過了，我既已入得了佛門，我的法號已經被記入了寺院的名冊，怎麼可以隨便離開？”
    “你真打算讓咱們徐家絕後！楓兒！當初你非要來這裏，我不願意，可你那麼堅決，到底我也是你娘親，想罷，既然你喜歡那也無可厚非，可如今，你大哥不在了啊……”
    婦人突然泣不成聲“你當真要放我和你爹兩人孤苦伶仃，活到這把歲數，到了年老，也沒個人可以送終？”
    三師兄微往後錯了一步，語氣冷靜近乎沒有人情，“徐家家財萬貫，在皇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何愁無人為你處理身後事？”
    婦人哭泣的聲音猛地一頓，似乎抽了一口氣，錯愕的抬眼看著自己的小兒子，好半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當真這麼狠心？”
    三師兄沒有說話。
    樹上的枯枝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哢噠一聲，掉落地上，那些結的很漂亮的白霜同樣摔落，支離破碎。
    那婦人突然撲通一聲跪下，直直的跪在三師兄麵前，一雙美眸早已腫脹不已，她咬唇顫聲道“那如果娘親跪下來求你呢？隨我回去，好吧……”
    她幾乎是毫無尊嚴的跪下來祈求了，這是她的子，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可到頭來，她這個做娘親的卻要這種方式求他。
    三師兄定定的看著她，聲音細的仿佛被風一吹就散了“何苦……”
    半餉，偏過頭，道“施主，寺裏的鼓聲敲響了，你該下山了，傍晚山林裏野獸多，你需多加小心。”
    “……楓兒，楓兒……”
    金玉站在大樹後，抿了抿唇，隻覺得心下難受的緊，他聽到三師兄毫無留情離開的腳步聲，以及三師兄娘親茫然又悲戚的喃喃聲。
    何苦？
    方丈說過，六道眾生皆苦，生老病死會苦，求不得會苦，愛別離會苦，怨憎恨會苦。
    一不小心嚐到，便會滿嘴苦澀，滿麵酸淚。
    那個時候聽得方丈說起的時候，金玉還不懂，他不理解，這世上難道不是充滿歡樂嗎，哪怕是一蟲一鳥，也能令人歡心一整日，如何會苦？
    他去找三師兄，三師兄頭一次臉上沒有笑容，他輕輕的擦幹了窗台的霜白“你聽到了？”
    金玉點頭，忍不住又問出當初問過的問題“你會下山嗎？”
    “你已經問了兩次了，不管如何，我的回答始終隻有一個。”
    三師兄坐下來，看著窗外“我大哥，從小就是個死心眼的，小時爬樹碰到鳥窩，擔心把鳥窩弄掉就特地順著高高的樹枝往上爬，最後摔下來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他跟我不同，從小便有著各種責任感和抱負，這次也是，聽聞了邊境的戰事，他便滿腔熱血的去了，卻不想他一介良民，又有什麼本事能幹得了將士們做的事。”
    “小十八，你說他是不是傻。”
    三師兄的表情說不上好與不好，他隻是說著，仿佛在陳述別人事，但是他的表情又不像那麼一回事，偶爾閃過的空洞讓人心悸。
    三師兄又問“你是不是覺得三師兄太冷血無情？可是金玉，人總要遵守自己的選擇，我既已舍去了俗世的一切遁入空門，那便不能隨意改變初衷，就好比你選擇下山，而我決定待在山上，各有各的理由，你懂嗎？”
    金玉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
    窗外又有一段枯枝掉下，在寂靜的院子裏格外的明顯。
    三師兄摸了摸金玉的頭，看著他滿頭青絲，不由愣怔“你若是下了山便知道，山上山下，並不是那麼好抉擇的，當你下了山，有一天你想回來，卻不是那麼容易了……”
    三師兄的話金玉不懂，不知道為何，長大成人後，大家總會喜歡講一些很複雜的道理，難道他們不知道道理越淺顯越易懂嗎？
    那麼複雜，難怪好多人都想不開。
    又過了三天，今日難得晴空暖陽，那些樹枝上的白霜通通都化成水滴，消失不見。
    金玉一如既往的蹲坐在山門前，他覺得很奇怪，為何賀修瑾還不來？
    是不是要等到來年開春的時候賀修瑾才會來？
    他就這麼坐在寺門前，小師叔沒有回來，賀修瑾也沒有來，可卻等來了一個消息。
    高晨將軍不日前領兵趕往邊境，是因為賀將軍在戰場上不敵敵手，身負重傷，如今更是失去了蹤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時之間，皇城風聲四起，許多人紛紛謠言，賀將軍戰死沙場卻連個屍首也沒能尋到，天不開眼。
    渾身仿佛沒了知覺，金玉直直的站在山門前，山門前的青銅三足鼎裏麵燃著的許多香，那是許多吃齋念佛的善心人聽聞賀將軍的事，前來替他祈福求安的。
    他看著那些青煙失神，隻覺得一切都好似夢境，而那燃燒到盡頭的香火啪嗒一聲，隻剩下灰燼。
    金玉恍然，原來不是夢，原來求不得真的會苦，他竟一時有所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