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蝴蝶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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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寨有一條寨裏人世世代代刨出來的出寨的毛坯路,約兩米寬,於山間蜿蜒七八裏後,在鳴鳳破與寨外通向鎮上的公路彙合。
“順風車不走我們寨子方向,不好麻煩別人……”他聳了聳肩。
勉強相信吧,我的智商夠不到偵探級別。
“看樣子張雲兒要改名叫‘張大膽’了,”他把我的背簍放在茶樹下,“敢獨闖野豬林呀!”
“我沒打算走多深……聽到你叫我了……才過來。”本來就不善於表達,加上想到了母親的叮囑,覺得有一種負罪感,於是,吞吞吐吐。
“正愁拿什麼裝樅菌呢,剛好借你的背簍一用。”他用自己的背包擦掉茶樹凳上的露水,“請上座!”
我走到茶樹凳前,脫下底子上黏滿泥巴的涼鞋,爬上凳子坐了下來,蕩著兩條懸著的腿。
他放下背包,把灰色T恤的短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了整個手臂結實的輪廓,蹲下身,拿起我的涼鞋在旁邊的石頭上磕了起來,泥巴一坨坨掉了出來。這種老式涼鞋鞋底有一些格子,在雨後泥濘的山路上走,泥巴會填滿每個格子,從小,我們就用這種方法來弄掉鞋底的泥巴。
這隻是個18歲的少年,卻如此細致,貼心,這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我的父親,易峰和寨裏其他男性一樣,是父親的信徒,崇拜者,然而學到父親精髓、有父親風範的,隻有易峰一個。
“走吧,找蟲菌去。”我從茶樹凳上跳下,卻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右手掌在地上擦破了皮,血滲了出來,接著便是灼熱的刺痛。
想到了我那經典的笑柄和二姐甜蜜的嘲笑:笨手笨腳的小笨笨,18歲了還隻會打歪七扭八的平針,一個月還拉不完一雙鞋墊。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女紅沒有一點興趣?曾經真心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被撿來的,因為母親、大姐和二姐全都心靈手巧到極致,打毛衣、拉鞋墊、坐布鞋、織圍巾等等全都信手拈來,不在話下。可是看著鏡子裏自己和母親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我被迫打消了非她所生的念頭。
找到了勉強說得過去的一個理由:我遺傳了父親的係統。可是這也過於牽強,因為父親動作敏捷,身形矯健,雷厲風行。而我,清清瘦瘦,笨笨拙拙,身體協調能力差,極缺運動天賦。
我和父親最大的相似之處是我們都對風靡街頭巷尾的打麻將和打牌毫無興趣。
在我又一次進入自己心理世界的時候,易峰轉身朝遠處的一株苦蒿子跑去,摘下苦蒿葉子,用雙手把葉子揉碎,然後放在幹淨的石塊上,找來平滑的石頭把苦蒿葉碾碎成糊狀,最後把綠色的苦蒿子糊敷在我破皮流血的手掌上。刺痛頓時被清涼的鎮靜感所取代。
換做我的父母親,他們會直接把苦蒿葉放進嘴裏嚼碎,易峰曾經也企圖那樣做過,不過我拒絕敷他嚼的藥,於是後來,他改為用石頭碾。
“雲兒,你別去了,等著我。”易峰關切地說。
“我可不是林妹妹。”我拿起柴刀,朝山腰的蟲膏樹林方向走去。
“小金剛,跟在我後頭。”易峰的聲音裏充滿了無奈。
他把手裏的木棍遞給我,“幫主,拿好打狗棒,屬下在前麵開路。”
隨著青壯年們的離村,除了放假回來的我和易峰,叢林的訪客屈指可數,多年前叢林裏被人們日複一日踩踏出來的道路早已不複存在,滕蔓叢生。
糾纏交疊的刺丫藤條在手握柴刀的易峰麵前,像煮熟的麵條一樣無力蒼白,我望著易峰矯健的背影,清閑地徜徉在新開辟的叢林小道上。
易峰是我唯一一個男性朋友,而且是很好的朋友。和他在一起,愜意,自在,自然。
其實,我一直隻重視“好朋友”三個字,忽略了他的性別。
就算他在我麵前脫下T恤,把健碩的腹肌裸露出來,我也啟動不了鑒別性別的思維程序。
正想著、偷笑著,易峰還真脫掉T恤轉過身來看著我。
“喂,羅漢,我不知道你已經練成不怕針紮刺戳的金剛不壞之身。”我打趣到。
他咧嘴笑著,滿身汗水。
接過他的T恤,放進背簍裏。
由於他的赤膊我從小看到大,所以,沒有相應的羞怯感產生。習慣真是個可怕而奇怪的東西,它抹滅你一切常態化的感官與思維能力,讓你的腦海變成一汪不論扔進多少顆石子也不會泛起一圈漣漪的湖水。
開拓了20分鍾左右,我們到了樅槁樹林,一股股樅菌清香撲鼻而來。落葉覆蓋的樅槁樹腳,田田地生長著或大或小的肉黃色樅菌。
采了大半背簍後,稀鬆的太陽光斜落林間,已經下午了。
來到石林的水井邊,我把大樹葉挽成漏鬥形狀,從水井裏舀水清洗易峰摘來的野果。
易峰在地上鑿出了一個坑,把背簍裏的紅苕和土豆放進去,再撒上薄薄的一層土,把許多幹樹枝折斷放在上麵,生起火來。
火快熄滅時,我們在水井邊的大樹下坐了下來,一起吃著洗好的野果,有小紅果、龍船果、山杏子。
過了十來分鍾,易峰用木棍把坑裏的紅薯和土豆摳出來,用樹葉包好拿了過來。
美美的吃了一頓後,太陽已經蹣跚在西邊山頭了。
望向天邊,水墨畫般的晚霞靜靜暈染,遊離,像夕陽拖著的緋紅的裙擺。
易峰站在高高的分界坡邊,凝望著天邊的晚霞。鍍上一層金屬色的背影清俊,逸朗,卻又隱隱夾雜著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感傷,無助……
也許,他在思念自己的母親。
我起身走了過去,站在他的身旁,看著腳下的分界坡。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會習慣性的朝下看,而他這種情形,讓不會安慰人,不善言辭的我不知所措。
按照我已經到高中畢業的文化程度,我估計分界坡大約以60度角向下延伸,高度約20米,小的時候,我和寨上的孩子們經常在這裏玩到下午,等到太陽下山的時候,十幾個孩子在分界坡上站成一排,呼嘯著朝坡下的歇場坪衝去,然後在草坪上翻跟頭,騎小牛……
記得有一期黑板報主題是“增強體質、磨練意誌、健康身心”,作為班上的黑板報供稿員,我查找了相關資料。
剛好,有這麼一個原理可對症用於此刻的易峰:運動能使人體發生一係列化學變化,運動者血液中會產生一種讓人歡快的物質內啡肽,內啡肽能進一步增強人的心理承受力,起到強健心靈的作用,從而幫助消除人的負麵情緒。
“喂,留級生,快點,太陽下山了。”我笑著對他說,同時做好了開跑前的預備動作。
易峰家搬來時,我上3年級。和我同齡的他卻上一年級,因為他在搬來之前沒上過學。我們雖然一樣大,他卻比我矮了兩個年級,有時候我會打趣地叫他“留級生”。
我開始往下衝,右腳已經向前邁去,卻一下子被易峰攥住手臂拉了回來,顯然,因為太過突然,他還沒反應過來,所以用力過猛,眼看著我就要被他拉回的力量甩向前方的石堆,卻又被他拉回,猛地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胸口,我的頭立刻像上次被鋤頭砸到時一樣疼。
這是胸口還是沙包?眼前立馬出現了許多飛向四麵八方的金色小星星。
“鐵頭功啊,張雲兒!”他捂住胸口,裝出很痛的樣子,“看你的手,藥都掉了。”
他轉身準備又去找藥。
“不要緊了,好了。”急忙叫住他之後,我緊緊閉上眼睛,小星星們漸漸散去了。
“我看看。”他拉起我的手,說話的神情像極了父親。
易峰從骨子裏透出的如父親般的親切,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像排斥別的男生那樣拒他於千裏之外的最重要原因了吧,我覺得。
“不能沾到水,知道嗎。”他緊鎖雙眉,讓我差點相信自己不是擦破了一點兒皮,而是中了一顆子彈。
縮回擦破皮的手,背在身後,必須調節一下這凝重的氣氛,我打趣道,
“坦白從寬,是不是挑哪位美女做女朋友難到你了,曉梅可是說幾乎整個高一的女孩子都垂涎於你的美貌。”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破天荒的開出這種兩性玩笑,莫名其妙。
易峰頓時哈哈大笑,半天才緩過氣來,
“張雲兒,還沒進大學呢,先解放思想了!”
“留級生,我可是準大學生。”
“張雲兒總算與時俱進了!你哪天不編辮子了,我哪天找女朋友。”他笑得咳了起來。
又在找我三股辮的麻煩,和所有朋友一樣,尤其是上高中以後,個個非要穿鑿附會,把我的麻花辮和清朝的大辮子對等出封建餘孽的成分。
搞得如果我換發型了就要普天同慶一樣。
“這麼討厭辮子,找個不編辮子的女朋友不就好了。”談不上生氣,對易峰,就是這種語言模式。和他在一起時,總是莫名其妙得有點小心眼。
“要是可以那麼簡單……”他望向天邊。沒有像平素一樣,笑著說N次“對不起,大人不計小人過”。
“你,出什麼事了嗎?”試著開口詢問,憂鬱和易峰,可不相協調。
“雲兒,你知道我多想……”他緊皺著眉頭。
“多想什麼?”我真的為他的樣子感到擔心,苦楚、難受、壓抑,在此之前,這些情愫從來沒有出現在易峰臉上。
“多想……”他的雙眼漸漸朝我凝聚。
氣氛裏開始出現一絲尷尬的味道。
慌忙移開和他對視的眼睛,他眼神裏無端生出的一種男女情愫太讓人難為情,我盯著腳上的涼鞋,雙頰發燙。
“多想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他的雙手輕輕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吃錯藥了。”我確實像吃錯藥了一般煩亂。
他憑什麼這麼輕浮,把十年的友情毀於一旦!
我甩開他的手,一下子倒掉所有樅菌,背起空背簍飛快地朝叢林外跑去。
這是十年來,易峰與我唯一一次稱得上正麵的情感交鋒。也是一直以來我力求規避的事情。
有些朦朧的美好,注定會在輕霧消散時蒸發殆盡。
我不想他讓自己對我的感覺浮出水麵,我不想失去這個如親人般讓我依戀的好朋友,我希望他對我的情感有如我對他的一樣,讓我們一生一世,做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知己,好友。
我知道自己隻是幾近自私的,一廂情願。
這世界要是如此完美,也就不成其為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