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蝴蝶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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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聲音方向走去,心裏多多少少存在著的忐忑感頓時一掃而空。
易峰自小便被寨裏的老獵戶石天柱大伯看上,收做徒弟,常年跟著石大伯在山林裏上躥下跳,不說練就了一身本事,至少像麗娜說的,對付幾頭野豬,是沒有問題的。
不記得很多年前的哪一年,他的父親從哪裏帶著他和妹妹麗娜來到我們的寨子,隻記得父母親和寨裏的鄉親們幫他家起好了房子,然後,易家3口成了我們探花寨普通的一家。
他的母親好像是鄰寨一個伯娘的女兒,和我一個輩分,早年便嫁到外地,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世了。
依輩分,易峰叫我“三姨”,不過這個稱呼隻持續到我小學畢業,以後他就叫我“雲兒”了,寨裏叫我雲兒的全是年邁的長輩,這種叫法明顯不適用於隻比我大三個月的他,記得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拒絕對這種叫法給予回應。
幸好,夥伴們之間的稱呼經常不著邊際地變動,所以,用到“雲兒”的比列不是很大。
易峰從我的茶樹凳上跳下來,朝我迎了過來。和往常見到我時一樣,帶著怒放的笑臉。
這個男孩對我的跟隨與照顧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寨裏隨便另外一個比他小的女孩,都比我更適合與需要這個哥哥的嗬護。因為除了我,別的女孩都可以用一種花去形容與描繪。
而我始終覺得自己,是滿山的狗尾巴草中,最普通的一棵。
在我心裏,我的兩個姐姐是人間的女神,大姐張晴清麗無倫,才華橫溢;二姐張月雙瞳剪水,靈動雋美。
我,張雲,遺傳了母親的瓜子臉,雙眼皮。仍然很清晰地記得去年我們一家人圍坐在火坑邊吃年飯時,母親用溫暖粗糙的手捧著我的臉說過的,“別人都講我的三個女兒啊,就像一筆畫下來的。”
可我從來沒有在鏡子前停留,甚至沒有閑心看清自己的長相,因為我整個人一直幸福地沉浸在對大姐的崇拜和對二姐的愛戀裏。
我知道自己會一輩子想念著:躺在竹床上,聽大姐給我讀她滿滿一大米櫃的書中的一本上的精彩的一段,她慢慢地在我身體四周搖動著粽葉扇以防我被長腳蚊叮咬,我在她輕柔而富有感情的讀書聲和搖動粽葉扇牽起的空氣的輕輕舞動中悄悄入睡……
也一輩子懷念著:橘子花初開的五月,我坐在屋前的柑橘林裏艱難的給父母親繡著鞋墊,二姐搖曳著水紅色的裙擺跑過來了,做著鬼臉笑我:小笨笨又是寨裏唯一那個交不出鞋墊的女兒囉!
每年端午前,寨子裏滿16歲的女孩子都要給父母各繡一雙有吉祥話的鞋墊。在二姐手裏像個小丫鬟一樣聽話的頂針,到了我這裏,硬是頂不住針,害的我的手指紮滿了針眼。
我暗自笑著,因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一定會一把搶過我手裏的鞋墊,然後在一天之內輕鬆地繡完,鞋墊正麵是梅花映襯著的“難言寸草心,報的三春暉”,反麵是白雲托著的“雲寶敬上”,用巧奪天工來形容絕不為過。
“張大仙,又神遊了!”思緒被清朗的男聲打斷。
“麗娜不是說你下午才回來嗎?”他怎麼會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兒?
“報告大王,小的搭到了順風車,在獅子寨下的車。”
這個俊朗的少年俠士,再怎麼裝,也不像西遊記裏的小鑽風。
他就像一幅悠揚的山水畫,鍾林毓秀。
明顯比同齡男孩長得高,我一米六八,高度隻到他的下巴。幸好,他的身形不是粗壯,而是恰到好處的矯健。頭發長度比一般男孩的長出許多,卻反倒多出了幾分飄逸。本來,對於留長發或留長指甲的男孩,我是沒有好感的。可對於易峰的長頭發,還是勉強可以在喜感與惡感之間選擇中立。他的皮膚是淺古銅色,稍偏黑,把山裏人特有的黝黑科學地過度到了清亮的古銅。
獅子寨在蝴蝶山的另一頭,他在那裏下的車,現在出現在了這兒,這意味著他一定穿過了整座蝴蝶山。
“你碰到野豬了嗎?”我問。
“有……沒有……有……沒有……”他打算就這樣無限循環下去。
“有,還是沒有,是由你決定的?”討厭他故弄玄虛的樣子。
“算是吧,”他笑嗬嗬地像孫悟空一樣旋轉著手裏的木棍,“是有一些淩亂的野豬腳印,多半是聽說我回來了,所以嚇得落荒而逃。”
從小到大,對我,易峰一直就沉溺於這種語言風格。開始的時候,我很反感,覺得這種語言飽含著奚落,或嘲笑。可慢慢的,習以為常,直到後來,隻要他一開口,我就會不由得開心。
真覺得蝴蝶林裏隻是有幾頭野豬了,就算還有一些豹子老虎之類的,反正沒有那個敏感多疑、神神秘秘的未成年叛逆期小女孩麗娜口裏的“文章”。
不知道從幾歲的哪一天哪一刻起,像被催眠了一樣,把“信任易峰”幾個字緊緊攥著。
“清華還是北大,這是個問題。”他戲謔到。
有時候覺得他還算了解我,但他馬上就會說出這樣的俗話。
嚴肅地瞪了他一眼,我轉身就走。
從高考完回到村裏的那一刻開始,除了父母,所有人都是見麵就問我關於考得如何的問題。
顯然,高考的重要性在我與別人的概念裏大相徑庭。
對於一個學生,成績的分量有多重,不言而喻,因為從小到大,我的身邊從來不缺幾個至死不渝的好朋友,可在自己的印象裏,除了考試第一名這個能吸引朋友的所謂的優點外,我幾乎一無是處。
我標誌性的短板,不善言語與不愛交際,雖然屢次被各任班主任粉飾為沉著、內斂,在我心裏,隻是欲蓋彌彰。
說到高考,人人都說它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有的同學挑燈夜戰,背負著親人們鯉魚跳龍門的願景和自己實現輝煌人生理想的期冀;有的同學故作輕鬆,臉上寫著不屑一顧,破罐子破摔,心裏卻充斥著無助與哀嚎;還有的同學,如我,麻木,或者用褒義詞,淡定。
高考前半個月,進行了無數次模擬考試中的最後一次,我的名次滑出了年級前三甲,位列第五。
班主任彭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好幾次,他想開口提出疑問,卻又三緘其口,好像問題還沒出口前,已經有了答案。
於是,我們麵對麵靜靜坐著,我盯著手裏的0、5mm水筆,他盯著自己辦公桌上魚缸裏的小團魚。我猜想,彭老師的心裏,一定圍繞著我的模考滑鐵盧,常規性地層層剖析著原因。
早戀,否定。
我幾乎不看任何男生一眼,也不和任何男生說話,除了找我請教題目或借錢的。
17歲,多少男孩女孩早已“情竇初開”,事實上,從初中開始,同學們就開始成雙成對了。
兩性間的吸引,原始,生理,常規。
“談戀愛”成了校園裏逃不開也躲不掉的話題,我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學、好友宋銀蕭說我太優秀,她在高三年級8個班裏找不出配得上我的男生,所以,我沒有像她們一樣談戀愛,她代表了大多數同學的立場;少數同學認為我自視甚高,眼中無物;也不乏那麼幾個,認為我有取向問題,因為我的身邊,總是圍著幾個形影不離的女孩。
顯然,沉默和成績加在一起,在校園裏,有著強悍的殺傷力。得意於我的沉默和成績,宋銀蕭,這個溫和,純潔,膽小,成績差的女孩,對我的情感,可以用崇拜來形容。
她的說法,雖然太過激進,但是和我的思想有一絲隱約的契合,我確實不會對任何一個男孩產生類似戀愛的情愫,但絕不是因為他們配不上我。
我不知道自己會對什麼樣的男孩產生那種所謂愛戀的感覺,現實世界裏沒有,明星裏沒有,小說裏沒有,也許,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人,我注定要孤獨終老。
當然,對於尚處碧玉年華的我,擔心孤獨終老,確實太早了些。
我想象不出“愛情”具體的樣子,但是在我的靈魂裏,這種情感聖潔而高貴,有些時候,我能聞到從未來自己的這種情感裏飄來的溫柔而甜蜜的空氣。
我把這種美好捧在手心,不願,也不敢去隨意開啟這扇門,因為隨意,便是褻瀆。
身體抱恙,否定。
跳遠,跳高,100米衝刺跑,800米長跑,我都是通過補考才勉強及格,誠然,於我,體育即煉獄,可是,沒有運動和娛樂細胞的我,身體卻出奇的好,高中三年,彭老師都是我所在的二班班主任,他知道我沒有請過一次病假,不是因為我頑強的帶病上課,而是我甚至連一次像樣的感冒都沒有得過。
運動會是我最討厭的學期盛事,因為每次運動會,班主任賈老師都硬性要求班上每位同學必須至少報一個項目。
我覺得這個無理的要求就好像是專門針對我的,因為我在班上找不出第二個討厭運動會的。
從不鍛煉,但身體異乎常人的好,這讓我感到有些不適,弄得自己像個另類。
好像我從來就不是另類似的。
驕傲自滿,否定。
彭老師做了我三年的班主任,身為生物老師的他十分清楚,安靜、內向的我,基因裏沒有與“驕傲自滿”相匹配的染色體。
一年四季穿著校服;活動地點教室、宿舍、食堂、圖書館四點一線;不敢參加任何比賽,如演講賽、歌唱賽、運動會等等;走路時埋頭,縮肩,速度快如一陣風,通常任何人隻要看到我走路的樣子,決計不可能把“驕傲”這樣高大上的詞語和我聯係起來。
十幾分鍾的靜默後,易峰以請教作業為名,把我從冰凍的“緘默室”救了出去。
“張雲兒!”易峰打雷般切斷我漫長的心理活動。
稍微有一點被嚇到,手心出了些汗,順手摘下一片大大的藤葉,邊扇著手心邊朝茶樹凳走去。
“聽老人說雞腸草會散發一種毒素,讓人產生幻覺,”易峰倒退著走在我旁邊,“快說說你剛剛都夢到什麼了?”
“沒有什麼,就是賈老師……”急忙停住,意識到了他在開玩笑。不理他,解下背簍。
他笑嘻嘻地接過背簍,用背簍擋住臉,因為我使勁瞪了他一眼。
“你為什麼不在鳴鳳坡下車?”他顯然還沒有回家見過他父親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