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夏至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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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長絕停在小屋外,等著那一扇門打開。
    鬼推開門。
    門外的飄風裹著細雨迎麵撲來,一股塵泥氣息。
    鬼伸手抹了一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些。好不容易擺脫了目睹二人身死帶來的鬱結,鬼這才看到了站在雨中的沈長絕。
    他很喜歡撐傘?上一次也是,撐了把傘在曹家門口等自己,兩人還打上了一架。
    傘就那麼大,兩個人在傘下可以挨得很近。可是人近了,心沒有近。
    這樣的舉動,不可笑麼?
    鬼一言不發地看著道士,嘲諷都寫在了臉上。
    鬼使神差的,沈長絕說:“我等你。”
    啪的一聲,是門合上了。
    沈長絕仍站在雨中。雨更大了。
    鬼坐在床邊,將雙手看了又看。和常人一般長的指甲顯出淺灰,就如同他生命的顏色。
    婦人的那壇酒還被他抱在懷中。他摸著酒壇冰冷的外壁,感受著那些起伏有致的雕紋,臉上陰晴不定。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鬼也不例外。
    隻有愚昧無知的人才會以為鬼神的生命可以一直延續到地老天荒。他們和神佛被區別開來,統稱為妖魔鬼怪,並非沒有原因。不是力量的差異,能有區別的隻是生死。
    死而有怨,是為鬼。
    若是沒有怨了,便不再是鬼。
    每年七月半,都有那地府的鬼差拿了勒魂的索子,在人間四處遊蕩,捉了怨念將失、鬼氣淡薄的鬼去輪回轉世。可他和婦人,都沒有再入輪回的機會,若是被押入地府,隻能有消亡一個下場。死得不能再死。
    一直掛在心上的人終於出現了,他好像什麼都看得開了。本就淡薄的鬼氣,隻剩下一絲一縷縈繞在他的指尖,下一刻說不定就會消散。
    也不是沒有辦法。若是找了一個陽氣極盛的人,將自己生前最珍視之物係在他身上,就能瞞過鬼差。
    婦人就是這麼做的。
    可這樣的方法不是不需要代價。凡人哪怕陽氣再盛,貼身帶著鬼的陰物,精元也難免收到損傷。
    漢子和婦人相遇後,隻活了二十年。他的壽數,本當遠多於此。
    當死不死,有悖天倫。
    心狠手辣之輩,自可找不相幹的人等,也可冷眼看他人的性命毀於己手。
    但是鬼做不到。他不想死,也不想看別人死。
    像婦人那樣找個相愛的人,一同分享生死,他也做不到。
    哪怕過了二十年,他應當變得鐵石心腸,他也以為自己變得鐵石心腸了。在這個時刻,卻恍然發現,他還停留在原地,和二十年前那個失魂落魄地撞進麵攤,在老板娘注視下深深埋下頭的年輕人一模一樣。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鬼的指甲陷入血肉,沒有法力可以讓傷口自動痊愈。
    並不陌生的場景。小時候跟在家中那位“哥哥”的身後,滿院子亂跑,摔倒了也不敢啃聲,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了他生氣。他不在意自己被打被罵,卻怕回到那個狹小陰濕的房間對上母親苦得化不開的憂愁。
    夥計笑他愛皺眉,卻不知道那是因為他漫長地像是沒有盡頭的童年裏,除去那些嘲諷譏笑的臉龐,除去親人厭惡鄙夷的臉龐,就隻剩下滿屋子壓抑的空氣和母親緊鎖的眉頭。
    那個要活生生悶死人的夏日正午,他推開了房門,發瘋似的在雨中狂奔。豆大的雨點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雷鳴電閃之中他張開了口,無聲地呼喊。樹木齊刷刷地招搖著枝葉,迷途的鳥在空中疾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那個時候,自己好像是強大而自由的。
    狠狠地磕在石塊上,帶了一身血回到屋中。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看著地麵上流淌的鮮血和雨水,覺得自己已經有勇氣麵對母親的一些指責,也有能力去外麵的世界爭上一爭,闖上一闖。
    然而母親什麼都沒有說。
    那個下過暴雨的午後,母親安靜地躺在榻上,麵色蒼白而平和,一如初次踏進這個家門。沒有後來那些爭吵和算計,沒有那些淚水和不甘,更沒有那些急躁和瘋狂。她走了,和來時一樣,沒有驚動誰,沒有帶走什麼。
    鮮血和疼痛都是活著。
    蒼白和平靜才是死的。
    鬼霍然站起,想起了他趴在桌上,淚流滿麵地問:“為什麼我死了?我不想死。”
    那是他最後一次落淚。
    婦人那時回答:“你沒有死。”
    是的,他還沒有死。凡有愛恨的,都不是死物。他還不想死。
    低頭默默包紮好手上的傷口,鬼再次推開門。
    沈長絕依舊站著。
    灰色的道袍在夜色中並不起眼,但是這個人身上就是有一種凜冽的氣場,逼人不得不直視他。
    前方的草棚下,應該還有一把上次來時落在這兒的傘。那是夥計特意囑咐自己帶上的,現下可以用得著。但是鬼不打算用。
    “你等到了。”鬼走到沈長絕傘下,任道士攬過自己的肩頭。
    晝愈短,夜愈長。夏至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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