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閉著眼睛，婦人也能回憶起這攤子上的所有細節。
    外麵的草棚下擺了六張桌子，每張配四張條凳。靠外正中的那張，有個桌腿短了一截，一按便顛簸。漢子在幾年前墊上了一塊磚，後來不知怎麼的磚丟了，就又換上了一塊磨平的石頭。
    棚子外頭就是小道。夏日幹燥的時節，無論是行人走過，還是馬匹飛馳，都能揚起一陣飛塵，迷了眾人的眼。那細細的顆粒有些紛紛揚揚落在了桌椅上，愛幹淨的漢子一天要擦上好幾遍。若是有客人坐在靠外的桌子上吃麵，正巧遠遠來了人馬，漢子就趕忙擱下手裏的活計，一邊迎出去一邊喊著：“繞點路，麻煩您嘞！”
    熟客都喜歡往裏了坐，日頭大的時候曬不到，風雨大的時候淋不著。她卻和她那個認的弟弟一樣，喜歡靠外了坐。對旁的客人漢子還會勸上一兩句，對於他們兩人，隻會傻傻地笑。
    漢子是有點傻的。
    人家做麵都是隨便糊弄幾番，略揉兩下麵團，拉上個幾次，就匆匆下鍋。加的料也是能省就省，爛了半顆的菜頭還要削去一半，把剩下的切片，分成好幾撥，每碗隻灑上一點。他倒是挑了又挑，幾次被賣菜的小販嘲諷：“您這是要開宮宴呐？”
    柴火是漢子自己上山砍的。每天早上吃了飯，等太陽升得高一些，樹木上的露水也蒸幹了，漢子便拎起崩了刃的柴刀，砍上一捆柴。麵是漢子在下，照理說燒火的差事應該歸了她。可凡事好商量的漢子好說歹說也不同意，愣是包攬了所有灶台上的活計。她知道，漢子是怕她辛苦，怕她受不了這樣的苦日子，怕她委屈。
    晚上收了攤，兩人在攤子後頭的小木屋裏點上一盞油燈。漢子靠在屋角準備明日做麵要用的材料，她就對著燈替漢子縫補衣服。往日在青樓裏學會的女紅，能繡出最細密、最精致的素錦，如今一雙巧手上下翻飛，做著最簡單的縫補活兒，她甘之如飴。
    冬天下雪的時候，漢子早早就備下了充足的柴火，燒出火紅的炭，盛上滿滿一盆端到屋中，烘得整個屋子暖洋洋的。漢子的臉被炭火映得通紅，粗糙的雙手在身前搓著，似乎十分不好意思：“你看……這鄉下就是要冷一些……”其實漢子眼裏的城也就是幾裏之外的小鎮。漢子知道她是從那裏來的，總是怕她覺得郊外不如那裏繁華。她喜歡看漢子從地窖裏拿一壇他們春季一同埋下的酒，放在火爐上慢慢溫著。她給這種酒取名七月半。
    漢子喝酒很容易上頭，沒幾杯下肚就開始說胡話。有時還死死抱住她，不住說著媳婦，不要走之類的話。強有力的手臂箍得她生痛，她隻是笑，笑得風情萬種，無人知曉。
    漢子的心也許一直不安著。這個媳婦來的太突然了，也太好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比其他人好上那麼多。他從來沒有撿到過銀子，也沒有從地裏挖到過寶。可是他遇到媳婦。
    陪了他二十年，也沒有讓他放下心來。
    婦人看著漢子緊緊握住她手腕的大手，問道：“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麼嫁給你？”
    她感覺到手下的眼珠動了一下。
    “其實啊，當年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有一次被壞人欺負，是你救了我。我一直想著報恩，後來終於有了機會，知道你缺個媳婦，就來了。”
    婦人的語氣誠懇，但要是鬼在場，一定會在心裏冷言斥道，假的。
    是假的。世上哪有那麼多知恩圖報的好事。但是她知道漢子相信這些，漢子也需要這樣一個安慰。
    漢子咧開嘴笑了。
    鬼對她的認識沒有錯。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的婦人把人心看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