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吃端午粽，寒衣不可送；吃了端午粽，還要凍三凍。
    五月五的日子，客棧裏沒有兩粒人。鎮上的男女老少，凡是能走動走動，又不是孤隱在深山老林的，都攜朋帶伴的去了江邊看賽龍舟。
    青壯的漢子紮了條紅頭繩，短衫下露出兩條精瘦結實的胳膊，褲腳束得老高，臉上揚著喜色，喊著號子也往江邊去了。幾個小女兒偶爾的注視，更是讓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暗暗自矜，卯足了勁要在江上好好表現，捧了那頭名的彎刀送給心愛的姑娘。
    江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人臉上都淌著密密的汗。不時有嬌貴的小姐公子被下人攙著，軟綿綿的挪到邊上的涼棚下歇上片刻。平常人家的子女享受不到如此待遇，隻得把袖子摞了又摞，露出一截截或白嫩或麥黃的小臂。
    遙遙的聽見鼓聲響開了。
    龍舟爭發，呐喊聲和擊槳聲混成一片。
    “老板，你怎麼不去看龍舟？”夥計窩在屋內的清涼處，猶嫌燥熱，拿了個水壺貼著胸腹降溫。
    鬼百無聊賴地趴在櫃台上，撥弄著幾張青翠的箬葉：“有什麼好看的？看了幾十年，早看厭了。”
    夥計努努嘴道：“老板你才幾歲？怕熱就直說。”
    鬼笑道：“怕熱也是有的。”
    夥計拋下水壺，小跑到後廚看了會兒，又跑回來憤憤道：“泡了這麼久，竟然還沒好。”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鬼倒是有耐性。
    夥計喝一壺水，便跑去看一眼。如此反複幾次，終於麵露喜色，嚷嚷道：“老板快來。”
    鬼抖了抖箬葉，悠悠踱過去。
    夥計火急火燎地攪了一團剛浸好的糯米，又舀了肉餡，搶過箬葉便開始包粽子。
    鬼把箬葉一扔就當起了甩手掌櫃，抱胸站在一旁看夥計忙個不停。
    夥計一邊忙著包粽子纏線，一邊對著黃澄澄金燦燦的粽子咽口水，還時不時抽出黏在粽子上的視線，瞥上鬼一眼。
    一排粽子齊溜溜地躺在桌案上。
    鬼指著其中一隻奇形怪狀的嘲諷道：“這也是粽子？”
    夥計甩手拍桌道：“怎麼不是？”他決計不會承認包那隻粽子的時候恰好望見老板笑了一笑，整個人都恍惚了好一會兒。
    鬼無奈道：“你說是，那你吃。”
    夥計不服道：“你吃。”見鬼沒有要答應的意思，又補了一句不然大家都別吃，頗有玉石俱焚的意思。
    鬼隻能在掌握著蒸粽子大權的夥計的淫威下妥協。
    嗅著箬葉的清香和粽子的肉香，鬼的笑意也深了。
    夥計覺得心裏滿滿的，現在這麼大的客棧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他蒸了十隻粽子，隻有兩個人分享。和老板在一起吃粽子，過端午，就像以前和弟弟妹妹娘親一起一樣，熟悉到不能更熟悉，仿佛理所應當，天經地義。
    鬼拿了把小剪子，剪去了纏在外麵的細線，剝開一隻粽子，笑道：“你吃。”
    夥計不客氣地把赤裸裸的粽子夾到碗中，反手剝開了那個長得對不起粽子這個名字的家夥，一伸手擱到鬼的碗中，昂麵道：“你也吃。”
    鬼拿起筷子戳了一戳，皺眉道：“你先吃。”
    夥計立馬開飯。
    鬼見夥計一口氣吃了三個粽子，這才慢慢夾起碗裏的家夥，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開始嚼咽。
    等到夥計五隻粽子下肚，摸著圓滾滾撐出的肚子，心滿意足地躺在長凳上時，鬼終於吃完了那個粽子。
    夥計偷偷看了鬼好久，見他終於吃完，趕忙問道：“怎麼樣？”
    “還……好。”鬼喝了口酒，見桌上還有四個粽子，問道，“你還能吃嗎？”
    “你說呢？”夥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攤手。言下之意就是我都吃的躺下了，您自個兒看著辦吧。
    鬼想了會兒，似乎真的沒有吃的興致：“要不等會兒你給隔壁王嫂送兩個，對麵賣胭脂的婆婆也送兩個。”
    夥計悶悶地哼了兩聲，不樂意都寫在臉上。這是他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憑啥白白給別人分了去？平日也就罷了，這可是端午特地做出來給他們兩自個兒吃的。
    鬼搖搖頭，又喝了口酒，覺得好像沒原先那麼苦了，也不知是不是粽子衝淡了酒味的緣故。又看見夥計氣鼓鼓的樣子，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怒，對著這麼個小孩似的人，心裏總是不能平靜就是了。
    鬼慢慢剝開了又一個粽子，在夥計閃著光的眼睛注視下，用了更長的時間吃完。
    窗外一絲風都沒有。
    客棧裏陰涼寂靜，夥計不知什麼時候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睛仔細看著鬼。
    鬼一口又一口吃著粽子，腮幫子不時鼓起來，讓夥計想到那天自己趁著老板喝醉悄悄伸手戳了老板臉頰的感覺，軟軟的，暖暖的。